2017年12月27日 星期三

黑太陽 虞和芳 27.12.2017年發佈

黑太陽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虞和芳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27.12.2017年發佈

一、

瘦瘦高高個子的奧特,為典型英俊瀟灑的德國人。他不大愛說話,有一頭濃密的咖啡色短髮。

從小他極聰明敏銳,彈得一手好鋼琴,拉得一手好提琴。他的記憶過人,樂譜過目不忘,他又擅長繪畫,喜歡描繪大自然的高山海濱風景。在孩童時就被視為神童。

他鑒於多才多藝,藝不精的警語,在幾經思考後,決定專心致力於音樂。

奧特對中國文化特別響往,跟一位來德國深造的中國同學賈賓,結成莫逆之交。他們畢業於同一所音樂學院。在德國人排擠外國人的浪潮中,他護衛賈賓。

賈賓也是音樂小提琴聖手,學成後在奧特的幫忙下,才能夠在德國繼續居留就業。

他們兩人談的相當來,他們的出入行動,多半在一起,又是同行,時常一塊出外演奏,就共住同一公寓,共用一車。要不是他們種族長相有區別的話,會使人認為他們是一對難能可貴,相處和諧的弟兄。

奧特現年剛好三十五歲。

二、

五年前的一月初,他們去北歐演奏,兩人分段開車。輪到賈賓開車時,正逢雨後馬路結冰,車子打滑。賈賓見情勢不妙,急忙減低開車速度,可是仍然措手不及,與對面開來的車相撞。奧特沒繫安全帶,整個頭撞到玻璃上,碎片刺入他的眼內。賈賓雖也膝腿受傷,但沒奧特那樣慘。

三個星期後他們出院,賈賓在膝蓋上留下疤痕,奧特雙眼因此失明。

對於一位觀察敏銳的藝術家來說,失明是種難以補償的打擊和損失。奧特經過這場橫禍後,很是憤恨消沈了一段時期。

他在開頭,會很痛恨地蹬足來發洩內心的苦悶。賈賓每看到他的這種痛苦情狀,心如刀割,恨不得將他的一隻眼睛移植給奧特,只是醫葯還沒發展到,能移植整隻眼睛的地步。

奧特看不見世界一切,只能憑手摸耳聽鼻聞,來判斷他周圍的情況。

他失明的第一年,痛苦不堪,曾一再有自殺的念頭。

他恨不得一死了之。

但他究竟不是一位這樣軟弱逃避現實的人。他終於想通,失明只是與黑暗為伍,死亡更是永恆的黑暗,那麼又何必匆匆以赴死亡,進入永遠沒有感官的黑暗世界?!

奧特想到貝多芬在耳聾後,仍然繼續他的音樂生涯,貝多芬對音樂的執著,鍥而不捨的精神,是他成為舉世聞名的音樂作曲家的重要原因。

奧特於是想,他的耳朵沒有缺陷,他的演奏生涯,耳朵比眼睛重要,那麼他為什麼要這樣的看不開? 逃避是懦弱的表現。他要面對現實,以他的智力毅力,克服眼睛失明的缺陷。

慢慢地,奧特平息下來。在賈賓耐心照顧下, 奧特體會出友誼的可貴,他還能聽能思能想,這是人為萬物之靈的原因,他應發揮他的才能,他仍有強於別人之處:他的音樂天賦、他的音樂造詣、以及他超人的幻想力。

經過一段內心的長期掙扎,奧特又在音樂領域中,找到了他生存下去的目標和意義。

好在他對於鋼琴及小提琴瞭如指掌,他所奏過的樂譜,全記在腦海內。新的音樂,他只要聆聽後,也能在腦中變成樂譜,從他的手指上,照樣彈奏出動人的樂聲。所以他仍能繼續他的演奏生涯。在音樂領域中,他忘卻自我,在音樂領域中,他找到寄託,在音樂領域中,他獲得繼續生存的勇氣和樂趣。

三、

不管如何,賈賓內心對奧特懷著歉疚,他盡心盡力的照顧奧特,以求稍能補償他內心責任的負擔以及他深深的歉意。

奧特曾後悔過,為什麼那天他讓賈賓開車。他想,若是他開車,多半不會出車禍,到底他的開車經驗,比賈賓豐富。若是賈賓小心開車,也不致出這場車禍。雖然路打滑,但不是所有在路上開的汽車,都發生車禍。賈賓見路滑,更該加倍小心慢開車,這次車禍賈賓得負大部份責任。

反過來說,若是奧特繫上安全帶,也不致喪失雙眼的視力,奧特自然自己也是太大意,也得負一部份責任。

經過這場心驚肉跳的車禍後,奧特對人生又有了另一種看法。他知道責怪賈賓,與事無補。賈賓不是故意這麼做,賈賓是好心,與他輪流交換開車。

事後賈賓也曾一再的向奧特表示歉意,一再的提出這是他的錯。

賈賓是位深沈的中國人,不像一些卸責的人,一走了之。

他珍視友情,尊重奧特。

他們間的友情,隨著日子的消逝,以及兩人間彼此的體諒,只有增無減,更加深入。雖然這樁車禍,曾一度使他們的內心,蒙上一層難以言喻的隱哀,但它經過雙方的體諒,這份隱憂,反成了兩人友誼進展的推動力。

四、

每當賈賓看到報導,失明的人,經過某種特殊治療,能恢復視力時,他都絕不放棄這種機會,帶奧特去醫治。

奧特不知吃過多少特效藥,點過多少藥水,甚至還去看過中醫,練氣功。一切努力都是徒然。

奧特沒有恢復視覺。

賈賓並不灰心,他聽到同事安妮述說,在美國有一位眼科醫生雷孟,治癒好多目盲者。她有一位堂兄,得的是視神經萎靡失明,群醫束手無策,就在那位醫生治療下,已能看到大粗字,還能辨別人物的輪廓。

儘管奧特失明的原因有異,但這是一線希望。奧特和賈賓聽了後,極為高興,賈賓立即與那位美國眼醫雷孟聯繫。對方要他寄上奧特翻譯成英文的病歷,包括內眼透視照。

賈賓花了許多神,收集到有關奧特眼睛的所有資料,請專人翻譯成英文,寄往美國。

三個月後,消息來到, 雷孟分析奧特之失明,是眼珠受損,他無能為力。

一番盼望等待,又落得一場深深的失望。

這個冷冰冰的事實,像當頭一棒,使他們難以抵禦。

真相有時如一道冰冷的亮光,雖然清澈明亮得很,但越亮的光,照出的影子越黑。這個生生的事實,帶給他們的是失望的黑暗,奧特臉上蒙上一層黑影。

賈賓也是失望異常。

當奧特感驗到賈賓的失望時,他反而過來安慰賈賓:

「設想那位醫生若說可以治癒,我們折騰半天到了美國,花錢受開刀的罪不說,事後的失望更是難以忍受。醫生明文拒絕,對我們來說還是一個好消息。

到底奧特是位堅強的人,能面對事實和真理,雖然它也使他失望。

「我多麼希望你能恢復視力。我們不能氣餒,我們得再做別的努力。

「我何嘗不希望,能再度見到光明,只是許多事不能順心順意。不過你說的對,人活一天,就應懷著希望一天。我們不能向命運屈服。」

「難道你相信命運?」這是賈賓第一次聽奧特提到命運兩字,很奇怪的問。

「我不相信命運前定,我姑且稱那些不能改變的事實為命運。沒有生來就有所謂命運前定。一切發生的不幸事件,都歸罪於命運的話,那是推卸責任,是不肯自我檢討。像我們的車禍,若是我繫上安全帶,當不致失明,是我太大意

「不,是我該停下車,或開慢一點,我明明發覺路打滑,仍是粗心大意,是我的過錯,導致你的失明‧‧‧‧‧」賈賓說到這時,又一陣難受。

奧特過去按著賈賓的肩膀,安慰他:

「別這樣說,讓我們來合奏一支貝多芬的夜光曲。」

這是貝多芬在夜間散步時,聽到一曲動人的音樂,他在月光的指引下, 順著樂聲幽揚處,走進一個幽雅的院中,發覺這動人的樂聲,原來是來自一位盲女子所奏之音,他心有深感,寫下這首名曲。

他們兩人在音樂中,心心相印,這是他們共同的沒有話語的心聲,在音樂聲中,他們融成一片,暫時忘卻己身的憂怨。

五、

有天同事安妮又帶來一個好消息。

一位來自印度的聖者,具有神功,據報導,只要經過他的手摸之處,百病具消,瞎者立明,癱者立起。

奧特不能相信,天下會有這樣的神事,儘管安妮說得神龍活現,這位Guru聖者之能力,是凡人難以想像得到的。

以理論來講,賈賓很難接受這種奇事,但是內心卻仍期望,天下真能有這樣的奇人奇蹟出現。

「這是難得的機會,這位聖人從印度前來,只在維也納待一星期,正是我們有幸,剛巧安妮讀到這份報導,我們快去預約治療。」賈賓興奮的反應。

美國眼醫拒絕醫治奧特的事,還使賈賓耿耿在懷,奧特的被拒,就等於賈賓的被拒,雖然被拒比受騙來得好多,然而帶著希望的幻想,比殘忍的事實容易接受。

「天下會有這種神事?不可能的。」奧特懷疑的說。其實他不相信有這種奇事。

「報上是這樣刊登的。」安妮說。

「哪能信報上的宣傳?」奧特仍然不能接受。

「世上有很多事,是超於我們想像之外,否則怎能稱為神蹟!」安妮在一邊打氣鼓勵。

「我們不能放棄任何的機會。我馬上打電話去問。」

說完賈賓不等奧特的回答,問出電話號碼,立即搖了一個電話到維也納,到那聖者安南達住的嘉賓旅館。

接通後,只聽賈賓說:

「什麼?預約全滿不收新人?我們是在千里之外,特地慕名而來,請設法為我們的誠心開例,給予一個預約。

奧特聽到賈賓焦急的請求聲。

「啊,那太好了,這個週四的下午三點,好,我們一定準時到達,病人叫奧特,眼睛失明五年多,診治費為多少?好,沒問題,我們一定會到,好,我們立即開始齋戒。

賈賓掛斷電話,興奮又激昂的跟奧特說:

「你看,求救的人太多,我們還是拿了到預約,那是後天的預約,我們明天就上道去維也納。

「他索多少費用?」奧特問。

「兩千馬克。」

「若我的眼睛能治好,又恢復視力,兩千馬克是花的值得,可是誰知這會不會是什麼騙人玩意?天下怎可能有這種奇蹟出現?」 奧特仍疑問重重。

「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奇蹟。誰能弄清它的來龍去脈。奇蹟就是在於它的不尋常,它的不能以常理推斷得通,否則怎能稱為奇蹟?何況我們可以藉此機會去維也納聽歌劇,那麼此行也不失為一種調劑。」賈賓說。

賈賓比奧特還來的起勁,美國之行泡湯,賈賓不願此行又受阻礙。

安妮也一再說,她曾看過瑜珈術的神通,在土中活埋,仍能生存,更不用說,吐火吞刀之技,這些現象,不是科學所能解釋得出的。

奧特不信什麼邪教,他是很開明的現代音樂家,他不相信這種奇蹟,它完全與理智相違。

安妮又提出,在學校上的宗教課,讀過聖經中耶穌使盲人復明,使死人復活,這些都不能以科學的角度來衡量,來判斷,來解說的。

雖然奧特仍然懷疑在心,但他想,誰知呢?有一線希望總比絕望好。何況不必受開刀之苦,不用飲藥,只憑聖人雙手的神通!

奧特被他們你一句,我一句的遊說,又燃上一線新希望,同時他不願從中作阻,使賈賓為難。誠然西醫中醫都先後試過,沒有治好他的眼睛,但是印度是個神妙的國度,說不定能有別的妙招,否則怎能這樣招搖的騙人做報導?

奧特不管多麼的理智,還是禁不住賈賓和安妮的左說右講,何況賈賓動作閃電般的快,早已給他下了決定,這使奧特省下不少猶疑,於是他說:

「也好,我倒要見見那位聖者,看他的神通。

賈賓鬆了一口氣。

奧特這次又燃起一線新的希望。

六、

當晚他們開始齋戒,只吃麵包和水果。

奧特說,至少吃素,說明對方非殺生者,有宗教的慈愛心腸。

賈賓訂妥與那聖者同住的嘉賓旅館,這樣行動進出方便多了。

他們乘火車赴維也納,路上賈賓講述所經過的城市,奧特回憶以前一路上,沿途遊覽過的地方。

奧特曾去過維也納好幾次,每次都拜訪那裡的歌劇院。他喜歡維也納的文化古蹟,欣賞那裡的皇家正統馬場的表演,喜吃維也納那家有名的小牛肉飯店,所炸出的酥酥的世界聞名的維也納小牛肉。

賈賓聽後,食指大動的說:

「我們可以去那家飯店,品嚐維也納小牛肉。

賈賓唯一喜歡吃的歐洲名菜,是維也納的煎炸小牛肉,但他從沒在維也納當地吃過那道菜餚,他躍躍欲嚐。

「別忘了,我們得要齋戒。」奧特提醒他。

「啊,真不該,美食使我忘了齋戒。

「其實你用不著齋戒,我一人齋戒就夠。我們仍然可去那家餐館,我叫炸洋山芋就行。」奧特又建議。

「不,我跟你同舟共濟。以後我們總還會再上維也納,去品嚐那道菜的的機會。

抵達維也納火車站後,他們叫一部計程車,直駛嘉賓旅館。

七、 

週三晚上,賈賓看到了那位聖者。

「他什麼樣子?」奧特緊張的問。

「白髮長鬚,仙態飄飄,他見了我,合起雙掌,露出慈祥的微微笑容。我告訴他,我們明天下午三點跟他有約,他問:是那位失明的奧特先生?他的記憶可真好,他德文秘書已將他的日程全排滿了,他只說英文,反正我們也通英文,不必翻譯費時,我們可以跟他多談一些。

為了專門陪奧特去治療,賈賓放棄所有的觀光節目。

奧特和賈賓,準時到達聖者安南達的房間。雖是旅館,房間內,散發出罕有的燒香芬芳氣味。奧特立時有股心曠神怡之感。

聖者跟奧特和賈賓握手後,招呼他們坐下,第一句話就問:

「你們是音樂家?」

奧特和賈賓聽了,兩人內心都不禁震了一下。

這聖者怎麼會知道他們的職業?他們很驚異。但兩人都不期然的點著頭。

「我們是同事,也住在一起,奧特彈得一手好綱琴,拉的小提琴也過人,他在演奏時,有時獨奏,就可以想像到他手藝之高。」賈賓趁機讚美奧特。

聖者點了點頭後說:

「我看出奧特很有天才。

「奧特的失明是意外事件?」聖者又問。

奧特和賈賓內心又是一驚,他們奇怪,怎麼聖者能一眼看出。

「是車禍。」賈賓代答。

「是你開的車?」聖人問賈賓。

奧特和賈賓兩人又吃一驚。

「這是我的過失。」賈賓說話的聲調很低沈。

「年輕人氣血壯,容易闖事,但你有一顆很好的心。透過你的謙心及愛心,已贖回不少你的罪過。」聖者下了宗教似的評論。

「奧特的眼睛你能治癒?」賈賓問到這個問題中心來。

聖者說:

「讓我來看看。」

他走到奧特身前坐下,仔細端詳奧特的眼睛,然後他要奧特閉上雙目,他將他的雙手,分別按在奧特緊閉的雙目眼簾上。

奧特感到一陣清香的暖意,透過眼皮滲入他的心內。

聖者喃喃的唸出一段文,像是祈禱,又像是在背頌一段經文。

奧特緊閉雙眼,感受聖者暖暖的手和聆聽他的頌詞。奧特想,他唸的是梵文。

這樣起碼有五、六分鐘之久。然後聖者放下他的手,對奧特柔聲的說:

「試著想像你眼前出現了一支點燃的蠟燭,它的燭光,隨風搖撼。

奧特微微的睜開一下眼睛,之後又閉上說:

「我看見一根點燃的蠟蠋,它的燭光在隨風輕輕搖撼。
  
賈賓聽到奧特此話,心中掀起莫名的奇異和驚喜。這時賈賓注意到室內桌上,果然點燃一支蠟燭,它的光正不時的隨風搖動。

莫不是奧特真的看到此光? 賈賓想,他的心,欣奮的跳著。他有一種難言的喜悅和感激。

當賈賓告訴奧特,室內點燃的那根蠟燭時,奧特臉上浮起了特異的光芒。

「你還看見了什麼?」聖者問奧特。

「一位白髮慈祥的老者,對我微笑。

「那就是這位聖者,他坐在離你不遠的前邊。」賈賓很急切的插嘴。

「你跟我一塊唸一段祈禱的字句。」

聖者交待後,很慢很清晰的唸梵文禱句。奧特和賈賓不懂它們的涵意,兩人都慢慢的跟著唸它,雖然他們感到陌生,不習慣和說不順口。

聖者最後唸了三次OMOMOM

奧特知道這是一種梵文祈禱的、最高層的、又對身心很有益的字辭。

「這個OM,你要常記在心中,不時的反覆唸它。」聖者交待完後,拿出兩片綠葉,貼在奧特的眼簾上。

聖者交待奧特:

「你三天後才可把綠葉摘下,在這些日子中,閉著眼睛,不時默想那根點燃的蠟蠋,它在黑夜中放散光芒,心中時常重覆OM這個字,它會帶給你新的啟示和內心的平安。

「三天後我能看見一切?」奧特問。

「沒有人能看見一切。大部分的人,雖然眼能看見一些東西,但視而不見,仍是盲人。真正的眼睛是在我們的心內。以心體物,以心識物,以心透物,以心判物,這才是我們真正的視覺及視物的真諦。」聖者道出他對視覺的哲學看法。

奧特點頭稱是。

這時有人敲門,為下一位求治者到臨。

奧特站起身來,他們都若有所得的向聖者道謝,賈賓扶持奧特,離開聖者的房間。

他們沒有參加任何活動,奧特說,不如返家好好好休息默禱,賈賓也覺得這樣最妥。

八、

三天後,賈賓懷著滿腔希望,把那兩片葉子從奧特的眼簾上摘下時,很緊張的問:

「你看見了什麼?」

「好像一盞蠟燭的光。

可是屋中並沒有蠟燭。

賈賓將他的手放在奧特眼前,他要試探奧特能否看見它。

「還有什麼?」賈賓問。

「你靠我很近,是不是你的手在我眼前?」

賈賓燃起希望,他急忙又問:

「你看見了我的手?」

「我感覺到了它。

賈賓仍繼續問:

「你還看見了什麼?」

「似乎只有蠟燭的這點光,其他是一片黑暗。

賈賓悟到,這個蠟燭的光,是奧特的幻想,奧特的眼睛並未恢復視覺。

賈賓頹然的倒在房內的沙發椅子上,沒有再多發問。

奧特覺察到,賈賓的失望。奧特已知,這次的遠道就醫,仍然失明如舊。奧特雖然自己也很失望,但他要給予賈賓一些希望的光芒,他說:

「我的視線稍有進步,我已能分辨一點光芒。

「那太好了。」

賈賓口頭這樣說,心中卻有些苦澀的味道。

「來,讓我來奏一曲歌:希望在彼岸。這是我自己做的歌曲歌詞。

奧特說時,不假思索的邊奏邊唱:


我的內心充滿好奇,

我要狂歌,我想飛翔,

探一探宇宙的神祕,

望一望太陽的家鄉,

莫要躊躇,莫要哀嘆,

盡情狂歌,盡情飛翔。


我的心內充滿希望,

我要狂歌,我想飛翔,

探一探人生的究竟,

望一望世界的明暗,

莫要躊躇,莫要哀嘆,

讓我狂歌,讓我飛翔。


我的內心充滿創傷,

世事難料,

人海茫茫,

歷盡滄桑,

誰與我伴,

莫要躊躇,莫要哀嘆,

讓我狂歌,讓我飛翔。

飛向希望的彼岸。



奧特唱完後,賈賓問他:

「你希望的彼岸,是指的什麼?」

「這要聽的人自己去意會了。

「那麼讓我也來唱一曲歌。」賈賓說完後,邊彈吉他邊唱:


知音難得,

海水難量,

我今舉杯,

與爾同歡。

宇宙遼闊,

展翅難翔。

知音在場,

今生何憾。

莫哀莫嘆,

仰首高唱。



賈賓唱完,奧特說:「讓我們合奏、合唱、你方才所唱的那首歌曲。

奧特手彈綱琴,賈賓吉他伴奏,兩人一起高唱:

知音難得,海水難量,我今舉杯,與爾同歡。宇宙遼闊,展翅難翔,知音在場,今生何憾。莫哀莫嘆,仰首高唱。

在歌聲抑揚中,他們忘卻了這場失望。

九、

1999年的八月十一日,為百年來難得的一次全蝕,它經過德國的KalrsruheStuttgart ,及Muenchen慕尼黑一帶。下次的全蝕,可得再等上一百三十多年。

奧特聽到收音機播出這個消息後,告訴賈賓,他們千萬不能錯過,這個百年難得的一次全蝕機會。

自從奧特聽到這個消息後,他聯想到,他的失明和全蝕有著聯帶的關係。

眼睛所以能視物,是靠光的作用。太陽是萬光之母,是熱和生命之源。黑夜來臨,沒有月光、星光、燈光的照耀,世界即呈一片黑暗,那麼即使有再好再亮的眼睛,也無用武之地。

沒有太陽,在黑暗中,生物全成了瞎子。

太陽象徵光明,它帶給人們視覺,帶給人們希望和溫暖。

「這麼光輝四射的太陽,也會有被月亮全遮住的時候,變成了全蝕的黑太陽,那麼我的眼睛是否也跟黑太陽一樣?」奧特這樣聯想著。

他越想越對黑太陽起了興趣,對它懷有神祕的親切感。他想,那麼燦爛的太陽,也會遭到片時失明的命運,那麼太陽和他之間,在全蝕時,互相溝通,相依相似,至少太陽和他在那瞬間,有著片時的共同之處,他們在那個片時,在黑暗中,融成了一體。

這麼想時,他對黑太陽掀起一種內心的共鳴。他對全蝕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情感。

好幾年前,他曾看過全蝕的照片和報導,他也讀過,這年八月,全蝕會在慕尼黑出現,他那時即打算,一定要身臨其境的觀賞。

他失明以後,曾經想過,在全蝕時,大地成黑,這與他的失明,具有同樣的現象和命運。不同的是,大地還會轉明,而他卻永遠與黑暗為伍。

「不」,他心裡想著:「我在想像中,仍能看到各種自然的現象和色彩。

「我們不能放棄這個機會,我們一塊去看黑太陽,你能為我解說它的出現和發展?它的最高潮,是那個皇冠,你會告訴我,它怎麼的演變?」奧特問賈賓。

「當然,當然。」賈賓回答。

奧特日以繼夜的,期待黑太陽的來臨,他迫不急待的要參與此盛會。儘管他已失明, 他仍願身臨其境的與別的有目之人,共同參與這個宇宙難得的奇觀。

十、

以前奧特曾聽說過,一位教授的太太,因糖尿病失明,但她仍喜歡到劇場看戲劇的演出,到亞洲美洲去旅行。

當時奧特還在想,她已失明,不管到那去,對她來說,都是一片黑暗,又何必去看戲劇?又何必跑到那麼遠去旅行?

直到他失明後,他才能完全體會到那種親臨其境的重要。

這跟看電影中的明星和看舞臺上的明星現場表演,意境不同,這也和聽唱片中的音樂與聽樂隊的當場演奏的音樂,情調迥異的情況類似。

更明顯的,是電視中播出的馬戲班,與現場的馬戲和魔術表演的體味和境界,完全不同,前者如隔靴搔癢,後者的身臨其境,才是意味十足。

「賈賓,能不能請你找出,有關全蝕的報導講給我聽?」

奧特最喜歡聽賈賓講,那段有關全蝕的天文報導:

「這是一種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,天地間奧妙幽美壯觀的景緻。當月亮全部遮住太陽時,太陽成了一個高雅不刺人的黑太陽,它被鑲在細細的金色圓環內。這個黑太陽是世界最美的奇景之一,它的四周放散皇冠的金光,這是全蝕的高潮,它比任何人間的皇冠還美,還燦爛誘人,它高高地懸挂在空中,懸在黑黑的高空,由一絲金色圓圈,襯托出好大好黑的黑太陽。它一點也不刺人,這時可放下特製的太陽鏡,用肉眼,直接的去觀賞它,直到皇冠邊緣出現一道金鋼戒指的輝芒。當黑太陽出現時,大地呈一片黑暗,跟深夜一樣。大地氣溫會下降好幾度。每個看見黑太陽的人,都會張目結舌,目瞪口呆。有位詩人讚嘆此景:它獨一無二,看著它,我看到了神的啟示,上帝透過它在說話,我透過它,聽到了上帝的聲音。

奧特聽完這段描述後,更加神往,他沈醉在這黑太陽的神祕領堿中。

他託賈賓也為他買一副觀日蝕的特製太陽鏡,並邀請安妮和她的男友一塊參加,奧特還請賈賓備置香檳酒和他最喜歡的巧克力蛋糕來慶祝這場全蝕。

「我會向你解釋日蝕進行的一切情況。」賈賓又說。

「我們去慕尼黑的奧林匹克公園的高塔上,那裡可以居高的,更能看個清楚。

奧特這麼說。他希望他們有樂共享,越高離天越近,有近水樓台先得「日」之妙,至少心理上,他們能有這種感覺。

奧特聽收音機報導,那天天氣可能不好,他有些失望。

「現在氣象局的報導未必可信,只要在日蝕時,烏雲中露出一個縫,黑太陽仍是可看的一清二楚。

賈賓安慰奧特。

十一、

那天清晨,太陽升起時,天氣很晴朗。慢慢地烏雲四佈,遮住太陽。

他們上午十點,即到了慕尼黑的奧林匹克公園,他們本擬登到塔上,居高位的看,但那天不准乘電梯上高塔。可能是怕太多人在塔上擁擠成一團,發生意外。

他們只好步行,換成走到公園廣場另一邊的小山頂上觀全蝕。

那裡已擠滿了成千成萬觀賞黑太陽的人們,好幾家電視台,高高的,架起看臺,擺設攝影機、望遠鏡等設備,準備拍攝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。

在賈賓的導引下,他們在一處較廣的斜坡上,找到一席之地。

那裡往下,可俯瞰慕尼黑城中心的教堂,和整個市景,且居高臨下,感覺上跟太陽更接近,可看見日蝕更清楚。

賈賓說,據報上登載,在全蝕時,居高俯觀慕尼黑城中心,別具一番難得一有的現象和情調。

「天氣涼涼地,像是陰天。」奧特說。

「雲不怎麼厚,可以看見太陽被月亮蝕了三分之一」賈賓說。

「噢。」奧特應和。

「氣人,氣人,烏雲全遮住了太陽。」旁邊有人忽然這麽的喊。

賈賓看到奧特臉上,似乎也蒙上一層烏雲。

「看,那邊露出一片藍天,只要這片烏雲被風吹走,我們就能看到全蝕。」另外一個觀眾說。

「這片黑雲快飛過了。」賈賓忙應和著。

奧特頭往上空看,臉上露出了跟周圍的人一樣緊張並盼望的神采。

「啊,黑雲全過。」周圍又爆出一片興奮之聲。

「太陽被月亮侵蝕五分之四,它變成一個很明顯的黑球,只露出五分之一的邊緣亮光,它跟月亮一樣,不那麼刺人,它像一個弦月。」賈賓向奧特解釋。

賈賓看見奧特跟千千萬萬的觀眾一樣, 舉起頭,戴上特製的黑太陽眼鏡,聚精會神地看著神奇的大自然景觀。

「太陽已消失了百分之九十,它只露出好亮的一點點邊緣的光。」賈賓不忘隨時向奧特報導日蝕的進行。

這時一片烏雲飛來。正在快進入全蝕時,烏雲遮住了全部太陽。

這片烏雲是那麼黑厚,那麼的大,不可能在全蝕到臨時消逝。周圍的人,失望以極,一片嘆息及唉聲。

「怎麼在最精采的片刻,烏雲來了。」安妮男友在旁邊咒罵。

安妮碰了碰他,向他指著奧特,做出手勢,叫他別出聲張揚。

賈賓也看得清楚,這片烏雲正在緊要關頭遮住太陽,他氣惱得很,但他立即急中生智的搖著奧特的手臂說:

「好極了,總算上天保佑,風又吹走了烏雲,剛好露出了一片藍天的洞,讓我們能靜觀全蝕。

賈賓繼續大聲不住的說:「啊,真是難得的奇景,月亮現在遮住了全部的太陽,只有四周一點點的光圈,噢,現在出現了奇觀,跟畫片中一樣,不,比畫片還美,還精采,黑太陽四周,現出光彩,它就是所謂的散著金光的皇冠,它金光四散,不刺眼睛,它比最美的皇冠還美,還動人,黑色的太陽四周的金光,比最美的金剛鑽石所發散的光還精緻美妙,它不是人類所能夠設計和製造出的,它高高掛在天空,這道圓環的金光,好別緻,好奧妙。讓我們仰觀它的神秘美景。它是神的傑作,它是神蹟,我們現在可以放下太陽鏡,靜靜的觀賞一分鐘這個奇景。

賈賓這麼說時,看到舉頭看太陽張著口,露出驚異之情的奧特。

奧特聽了賈賓的話後,不期然的摘下他的太陽鏡。

「這真是千古奇觀,不親臨其境,難得體會。」賈賓繼續說。

「是的,它真美,這真是奇景。」奧特附和。

「四周一片漆黑,跟深夜一樣。

「是的,四周漆黑。」奧特也跟著說。

「城中心的教堂和聖母堂似乎依稀可辨。

當賈賓說時,指向城中方向。

奧特聽到賈賓的話,將頭往城中心的方向看。

「城中是一片漆黑。我可以感到氣溫的下降。」奧特說。 

「快看,黑太陽的右邊露出光來,該是西邊轉明,這跟東方轉明不一樣。西邊慢慢的亮了。」賈賓說。

這些光景的經過,是那麼的快,就只在幾分鐘內,大地由一片漆黑靜寂,又轉向天明嘈雜。

「在這短短的兩三分鐘內,世界像是停頓下來。這是一個靜寂短暫又神妙的夜。黑太陽的出現,和它的奇景,比任何詩歌畫像都美。」奧特陶醉又滿意的說,他像經歷過一場短夢,他好夢方醒,他如醉如癡。

四周的人,見全蝕已過,在最重要的一刻,黑雲遮住日蝕,他們沒能一睹全蝕的壯觀,都很失望的離開觀瞭處作鳥散。

賈賓挽起奧特的手臂,緩緩地走下山坡。安妮和男友尾隨他們。

觀日蝕的人散開了。他們聽到一個小孩跟父親說:

「真可惜,怎麼我沒看見日蝕的那個精采的皇冠。

「可是我們看到了。」奧特對著賈賓感激的說。

十二、

當他們返家後,賈賓拿出香檳酒和奶油蛋糕出來慶祝,他沒買到奧特想要的巧克力蛋糕。

安妮坐下後,故意強調說:

「今天的日蝕很美!」

她的聲音有點不大自然。

「黑太陽真美,它的皇冠放著出金光,當它出現時,我明確的感到四周氣溫降低,大地靜悄悄地,沒有一聲鳥叫,在這一刻間,好像天地停頓了下來,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,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祕感受。」奧特回憶的說。

「整個城變黑,公園外馬路上的汽車全開亮了燈,不期然的全停駛下來,這是我首次在白天的一場經歷。」賈賓說。

安妮聽完,她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報導,她跟奧特說:

「這是最新的消息,俄國莫斯科有位眼科醫生,發明新法治療眼珠受損,能使盲者復明。

「讓我來看看。」賈賓拿過報紙細讀它。

「奧特,我們寫信去索取資料,我們沒去過莫斯科,可以到那去觀光一陣。」賈賓說。

奧特心裡明白,他的失明已無挽救的可能,這在車禍受傷進醫院開刀後,醫生就已明白的向他說明過。他只是不願接受這項事實,五年來仍到處投醫,名方偏方,中醫西醫全試過,從沒放棄過任何機會。但結果等於零。

賈賓也知奧特復明的希望渺茫,但他總想給奧特打氣,給他一線希望。

人總應活在希望中。

「謝謝你們的關懷,」奧特對賈賓和安妮說:「我今天看到了黑太陽,也看到了它的皇冠,不只如此,我還體會出印度聖者的話。所謂的他能使失明者復明,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意義。多少人有了雙目,可以隨意看到周圍的事物,但他們一生渾渾噩噩,直到死時,不曾好好利用過雙目。我雖已失明,但我看到了黑太陽和它的皇冠,我還看到了黑暗中的燭光。我看到的蠋光是一隻希望的光。我體會出聖者所說的話,他所指的是,人的所視所見,完全在於精神的體會。有眼的人,雖能看見周圍的事物,但若是不能夠心領神會,細細體會所視所見,看不到一片葉,一朵花中所隱藏的生命神力,不會去欣賞光的美,色澤的奇妙,那麼這是視而不見。不加珍視,沒有喜悅和感激我們所擁有的,能見能聽的感官,這樣的生活是多窄狹和貧瘠。這樣雖然能見到視線所及之物,仍然等於瞎子。我雖失明,但我能見一光,這是我內心之光,我的希望之光。那位詩人說,觀察黑太陽,他聽到了上帝的聲音。我今天也聽到了上帝的聲音,得到神的啟示。來,讓我們舉杯慶祝今天的黑太陽!」

當奧特品嚐那奶油蛋糕時,只聽到他不住的贊美那蛋糕:

「這是我有生以來,所嚐到的最可口的巧克力蛋糕。

「可是它‧‧‧‧‧」賈賓要向他解釋,它不是巧克力蛋糕時,奧特揮手止住他,又重複的說道:

「來,讓我們慶祝今天所看到最美的黑太陽和最可口的巧克力蛋糕。

這時賈賓才明曉,奧特早知全蝕不曾出現;也知那不是巧克力蛋糕。

奧特感激賈賓,在全蝕被烏雲遮住的那個霎那間,仍然充滿熱情愛心,滔滔不絕的向他解釋描繪全蝕的美景,才使奧特在他的想像中,真是看到了全蝕之奇景。因而奧特加重語氣說明,並感激賈賓所買的「巧克力」蛋糕。

日蝕的有無,蛋糕的真假,不是一樁最重要的事,重要的是心靈中對它們的接受和體會。

賈賓的友誼,和他對奧特的體諒之心,能使奧特心領神受的,仰視到黑太陽的奇觀。

透過賈賓如親臨其境,對全蝕奇景的生動描繪,和奧特耳聽目受的感官,奧特是在奧林匹克公園,及附近居民中,唯一的一位,看到黑太陽奇景的觀眾。
   1999年虞和芳原稿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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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虞對話 中華文明益四方 虞和芳 4.12.24.發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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