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往幸福的路上 虞和芳

走往幸福的路上             虞和芳  

         

藍達從孩童起，與別的小孩不同，他有許多對未來的幻想，他要到遠處的印度，去找尋他的理想。

他不要像他的曾祖父﹐當一名征服者﹐作一名統治印度的英國高級官員。

相反的，他要做一個謙虛的臣服者，臣服於遠方的古老文明文化。

他沉溺於東方亞洲的文化，中國和印度的古文化。特別是印度的瑜珈修行功夫。

他學醫，在大學時期，就加入在倫敦的印度‘Sivananda瑜珈協會’當一名義務會員。他受印度教的影響，認為殺生是一種罪過，他自此吃素。

此協會的創始者Sivananda本身是一位印度的醫生﹐在印度的加爾各答城﹐行醫數年後﹐看到現代的人們﹐心靈中缺乏精神糧食﹐他即棄醫﹐創建此協會。

他為印度有名的神學家，翻譯註解古典印度名著‘Bhagavad gita’成英文。Sivananda更看出歐美工業發達﹐生活富裕﹐但是有不少的人士﹐精神空虛﹐茫然無從。他即命令他的弟子到歐美佈道。後來他退隱，成了一名隱士。

這是蘭達所以能在倫敦加入‘Sivananda瑜珈協會’的前因後果。

藍達與Sivananda一樣，同是學醫，他要學Sivananda，以後當一名隱士，成為一個受人崇拜的聖人。

藍達透過瑜珈的修行功夫，練成一身本領。他能頂立的倒站一個小時，氣不喘，面不改色。他的肚子往內吸時，腹腔往後縮，跟背部緊貼，腹與背幾乎連成一片，成一個硬硬的薄板，這種功夫，不經過長期苦練，是很難達成的。

蘭達有著高高瘦瘦健壯的體裁，加上長得英俊瀟灑﹐不少女孩傾心於他。

他都無動於衷。

藍達有著慈愛之心﹐他為英國曾經一度征服並統治印度﹐感到赦顏。他要盡他所能﹐賠賞以前英國人在印度所作的孽。

他為了要表現他的謙虛的態度和他的真誠，特地去做人人不意願做的事。每年他都到印度的瑜珈camp內修行一個月。到鄰近的村莊裡，幫忙當地的印度人去砍木材﹐去洗廁所。

五年來，他行之不斷。

藍達大學畢業後， 在醫院當實習醫生。他拿的第一次醫院三星期的休假，照樣的又到印度的那個偏僻的農村裡工作﹐替人打掃廁所。

這些都屬于他的修行謙虛項目﹐這已經是第六次了，他只苦幹實幹的為印度人効勞，不計較工作的勞苦，不收取分文錢財。

一天他遇到一群﹐趁巧到農場去實習的學生﹐他們的教授婁波跟他交談起來。

婁波問他﹐來到印度的動機是什麼。

蘭達從實以告。

婁波靜靜的聽著。

「你找到了你的理想﹖」婁波問。

「我是做著最低下的工作﹐來證明我的不恥下讓。」

「你的動機令我欽佩。可是我要問你﹐你這麼樣做﹐你對自己和對印度人，有什麼好處﹖」

「好處﹖在宗教的領域裡﹐只問獻身的動機，不問好處益處。若只以個人的利益好處，為出發點的話，是自私自利的想法。」

「瑜珈的動機和目的，是最後跟神合一，這難道不是因一己的自私和為一己之利﹖」

「這是為神奉獻。我來印度，在為印度人做事﹐我為他們砍木材，為他們做一般人都不願意做的事﹐我為他們服務，為他們掃廁所﹐我不收分文。」

「若是你能施捨他們一些錢財﹐叫他們自己去打掃廁所﹐他們會更感激你。印度缺的不是打掃廁所及做低賤工作的人﹐印度缺少的是錢。」

「我不時也捐款給‘Sivananda瑜珈協會‘。」

「你很有善心。你知道那個‘Sivananda瑜珈協會‘如何應用你的捐款﹖」

「這協會的會員，都是敬神助人的善士。他們對捐款一定會善加處置應用，犯不著我去操心和過問。」

「你知道在印度有多少類似的這種協會﹖」

「我沒有去調查。」

「我很遺憾的要跟你說﹐不少印度人看到西方世界的弱點﹐創辦了很多的邪教﹐吸收外國人來信教﹐為的是騙取外國人的錢。你知道印度有多少這種邪教﹖有一百多種﹐它們都設有camp。這不是說﹐他們每人都是壞蛋﹐但是他們中有一些，自稱guru的大師﹐叫別人低恭虔誠﹐做低級工作﹐他們卻高貴至上，指使別人，而且他們的行為不檢，他們行所欲為。」

「我不相信我加入的‘Sivananda瑜珈協會‘是騙人玩意。我認識那裡面一些宗教長者﹐他們為swami﹐是入道之人。他們生活非常嚴謹﹐不但吃素﹐每天唱詩歌讚美神﹐他們終身不婚嫁﹐他們守貧守貞﹐比歐洲天主教的修士和神父的生活還嚴肅。」

「這是印度教的一個支流﹐已經改變了一些印度教的教士生活。傳統的印度教﹐只有身為Bramanen階層的宗教祭祀家庭的人，才能夠當擔神職。他們可以成家生兒育女。等他們年長以後﹐他們再自行決定﹐是單身出家﹐去修行﹐還是仍然留在家庭中﹐負責宗教神職。」

「我聽說過。」

「你知道印度教和基督教﹐回教的最大區別是什麼﹖」婁波問。

「是講輪回。」

「佛教也是講輪回﹐佛教是改革印度教﹐廢除印度教的四個階層的制度﹐可是不容於印度教﹐被趕出印度﹐至今佛教只在中國﹐西藏﹐泰國和錫蘭等地生根﹐但是不在印度。印度教的階級之分的嚴肅，正是此教的傳統特色，它只限於土生土長的印度人。外國人打不進他們的圈子裡去。你再謙虛，你信仰的再深入，你也不能被傳統的印度教的人接受。我很欽佩你的愛心和宗教的犧牲精神。但是你並不真正了解印度人，印度教和印度的文化傳統。」

「當然﹐我是外國人﹐我還要繼續學習﹐我很感激你的指教。」藍達說時，聲調有些傷感和嘶啞。

「你是外國人。印度人﹐印度教不會接受你們。他們只把你當作可以榨取錢財的外國人。在這個村子裡﹐你知道他們怎麼稱呼你﹖」

蘭達搖搖頭。

「他們稱你是英國來的瘋子。」

「我﹐我是從英國來的瘋子﹖我是仰慕印度的文化而來。以前英國統治印度﹐做了一些統治者的迫害行為﹐我想來為我們的英國祖先贖罪的。」

「你的好心令我敬仰﹐因此我才告訴你實情。我在印度土生土長﹐我知道印度有很悠久的文化﹐印度有不少的長處﹐但是我也知道印度有許多短處。英國雖然曾把印度當作殖民地﹐但是印度在英國統治下﹐改善不少惡習。印度因此去除一些不人道的迷信，如禁止焚燒寡婦陪葬。印度受到英國發展的熱帶病毒研究的利益。英國在印度完成鐵路的開發。甘地留學英國﹐將英國的法制帶回印度﹐印度今日模仿英國的結果﹐才實行了民主政治。我說的是公道話。至今印度還有很多落後的地方，我們需要外國的資本。你幫那些人清洗廁所﹐對他們沒有利益，只令他們偷懶。他們應該自己去清洗他們的廁所﹐不需要你來為他們張羅。你若真要對印度有所貢獻的話﹐最好省下你來印度的飛機票費用﹐把它捐贈救濟給印度的孤兒，窮苦無依，生病潦倒的老人。」

蘭達聽到婁波的這段話後﹐驚異的啞口無言。

他的一番理想﹐在瞬時間完全破碎。

他努力了那麼多年，想到遠方去尋求心靈的幸福，想作超人﹐想當聖人，而他竟然落得了一個瘋子的外號！

這是多麼的令他傷心。

他以為，他的行善， 他的獻身和犧牲，能受到一些印度人的讚揚。他作夢也沒有想到，竟然被人譏笑為英國來的瘋子。

這對他簡直是一個大大的諷刺，一個大大的侮辱。他不能釋懷。

‘英國來的瘋子’這是對他的重重的當頭一棒！

他想起﹐每年去印度，給人洗廁所﹐砍木材時﹐每次他的父母堅決反對的情況。他們說，他屈辱自己﹐給英國人丟臉。他反駁，他說，這是正正相反，這是他為英國人贖罪。印度人會感激他。

他萬萬沒有料到﹐居然婁波告訴他這個事實真相。

他一夜沒法入睡。他想到甘地﹐那位偉大的哲人和政治家。甘地留學英國，在英國﹐先擬當一個英國的君子。他穿著英國人的西裝﹐打起領帶﹐說一口流利的英文。然而他始終不被英國人接納。甘地這才意識到﹐他只能回到本國﹐做一個道道地地的印度人﹐為印度人獻身，為印度人爭取平等自由。甘地認清了自己，看出了種族文化的不同。他不能只一味的模仿英國人，他模仿的再像英國人，他也不是英國人，他只會受到英國人的恥笑和不齒。他應該回到自己的國度，為落後的國人服務。甘地省悟後，完全改觀。他去掉洋裝，回到祖國，改服印度土裝。終於甘地達成了印度獨立的願望，最後成為世界所崇敬的哲人，聖人。

蘭達想著﹐那麼他自己呢﹗﹖

他欽佩印度的文化﹐可是他不是印度人。他不恥的給印度人洗廁所﹐做最下級的工作。可是他的謙虛犧牲的精神，仍然不為印度人接受。

他愛印度的文化。雖然他不是印度人。他敬仰印度的文化，卻落得一個‘英國來的瘋子’的頭銜。

這對他是一個多麼大的諷刺和打擊！

他又想﹐他愛印度的是印度的什麼文化﹖

宗教﹖印度教的四個階級的劃分，是不合理，不合人道。印度教的信仰﹐信那麼多的神﹐信仰那位有著大象鼻子的神。他真能完全信上那些神嗎﹖他細細想想﹐他未必完全能接受。

他是愛印度的語言文字﹖印度有那麼多的方言﹐至今還以英文為官方語文。至於印度的芃文﹖印度的建築﹖它們也未必是他的真正追求。

藍達以為找到了他的理想﹐當一個道道地地的印度瑜珈苦行僧。但是他是英國人﹐不管他學的瑜珈功夫再好﹐他也不會被印度人接受。他不能變成一個道地的印度人﹐就跟甘地不能成為，被英國人所接受的純種英國人一樣。

他體會到，他的理想是多麼的不實際。

次日﹐他收拾行囊﹐返道回英國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＊＊＊

藍達在飛機場﹐打開報紙讀﹐裡邊記載著一段消息。

五個乘船從印度偷渡往英國的人﹐在港口被抓。他們都是年輕﹐大學剛畢業的印度人。他們的動機是﹐上英國去開闢他們的前途﹐到英國去找尋他們的理想和幸福。

他們不滿意他們在印度的窮困和只夠糊口的收入。在他們的內心﹐他們認為﹐只要他們到達英國﹐他們就等于進了天堂。但是他們連飛往英國﹐乘船赴英國的錢都沒有﹐因此他們只能設法偷渡乘黑船。

蘭達放下報紙﹐他有著無限的悲哀，傷感和感慨。

他細細思索後﹐他慶幸他是英國人﹐慶幸他已經學完了醫﹐並在英國的醫院工作。

過去，他想要改變他的傳統信仰。他捨去自己所擁有的，要到遙遠的東方去追求新的宗教，吸取異國的文化，去追求他的精神靈性寄託，去追求他的理想。

他以為這樣，在遠遠的印度，他才能夠達到他的理想和幸福。

他不知珍惜他所擁有的一切。只因為它們是與生具來，用不著他去追求，他即擁有它們，他因此也就輕視它們。就跟人們不知珍惜空氣，不知珍惜他們的健康和時間一樣。

他響往遠處的歷史文化，只因為它們跟他所擁有的不同。它們對他來說，不但是新鮮，還具吸引力，因而他要飛到遠方，飛到遠遠的印度，去實現他的理想。

遠處的綠草，看起來，比近處的更綠，更具有吸引力！

飛機起飛，他懷著複雜的心情告別印度。

他想﹐這是他的幸運﹐他生為英國人，他有自由﹐他不愁吃穿，他能在他年輕的時代﹐選擇他的理想-到印度去。

經過多年的學習路程﹐雖然他的夢想被打破了﹐但是﹐他得天獨厚﹐他能及時發現﹐他所追求的﹐並不是他的真正幸福。

他慶幸，他不必像那些非法偷渡的印度人﹐為了追求他們的理想，做出犯法偷渡的事。他慶幸，他生長在一個富裕的英國家庭中。

雖然他所追求的幻夢已經毀滅，他仍然感激，他能夠有這麼一場經驗！

當藍達想到，他的父母培植他，花盡苦心，讓他在英國學完醫學。而他在英國，不曾為父母掃過一次廁所，卻飛到遠處的印度，去給人洗廁所，給那些毫不相關的人，清洗廁所，他的所作所為，是多麼的不相襯！只因他沉醉在自己的夢中，陶醉在他的理想中，絲毫不自覺。

知道他的印度人，卻看的清清楚楚，他的所作所為，是多麼的矛盾不稱，所以給他這麼一個綽號，稱他為‘英國來的瘋子’ 。

學非所用，是一回事，他的自以為打掃廁所，他就在道德上高人一等，這又是另一回事。他看出，他以為這樣是成聖之道，這真是荒謬以極的想法。

只有在富裕中成長的人，才會做出這種傻事。婁波的話，真是一語道破夢中人。

他不禁為自己的幼稚想法，感到滑稽可笑。怪不得印度人稱他是英國來的瘋子！他們有理。

他感激他能及時的清醒過來。

雖然他還沒有找到他的幸福，他感到他成熟了不少，他得到不少的經驗和教訓。尤其在他跟婁波一席談話後，他看出了他的荒謬不和實際的想法。

那麼人生真正的幸福在那﹖

他想著﹐那只是在人們帶著他們的幻想，走往在追求幸福的路上。2002 年 12 月 7 日  星期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