萊考夫博士 虞和芳 18.11.17.
萊考夫是一位法律學博士,小小的個子,人很能幹.他擁有三十多棟公寓,我們認識,是因為我們租了他的公寓.後來他來我診所看病.
他是我們認得的房東中,跟我們接觸最多的一位。因為他就住在附近,後來安排他的母親,跟我們住同一個公寓大樓,不時會碰面。
跟他前後相處了好多年,我們間有不同層面的關係,直到。。。18.11.17.
下面從第一次見。萊考夫面時開始講起.
在去萊考夫家前,S說:「他會不會是個騙子?要妳拿那麼多現款,而當妳進門後,他搶走了妳的錢,又強姦妳一番.」
我笑著說:「我想他不是那種人.這裏並非美國,總不致於來這麼一套搶,奪工夫.但為了保險起見,我寫下他的電話及位址,若我一去不返,你就只有報警了.」
這使我回憶起,紐約地下車上的一幕:
那是十八年的事了.
有位朋友從德國來住紐約,約我去玩.我想他算客,我為主,那麼得請他午餐,於是身邊帶了一點錢,由新澤西到紐約,並乘地下車去長島.
那時約上午十點左右,地下車空空地,沒有上下班人在擁擠.車箱中連我有四位旅客.
車子開著開著,有一群青少年由另一車廂進來,穿過後又到下一車廂.
約過了十分鐘,車子在穿一個地道時,這幫青少年又過來了.他們手上拿著棒子.分別在每個乘客前站住,看住他們,不准動,其中.三位停在我對面年青人面前,向他勒索錢包,連那人的褲帶,皮帶,眼鏡和手錶,也全被解下拿走。
我眼見他被搶卻愛莫能助.因一青少年拿著木棍站在我面前,不准我有任何動靜.
這些青少年,長像為波多尼哥人.
他們搶空了這年青人,若無其事的又進入到下一個車廂.
這時車已到站,大家都下了車.我想跟那年青人表示同情,並給他一些錢,他至少可回家,或打電話找警察.
但我有些害羞,怕那年青人,以為我對他有意,或是他不屑於別人善意的「同情」,以為這是在施捨,而給我白眼的話,那麼多麼難堪,豈不自找沒趣.
那年青人,很快地往出口處走,不久即消失在視線之外.
這麼一幕,在光天化日下發生,目睹之人,沒有做任何的反應,事前沒有,事後亦無.這種事,每天在美國層出不窮.
然而我卻深深地被怔住.
思緒又回到德國。
依我對萊考夫之印象,他不會是這種人.
開車出門,在路上雨下大了,還夾著雪花.路並不難找,到他家門口,才九點五十.
一般來說早到或晚到都不禮貌.但待在雨地裏?也未免太傻了.於是我還是進了他住的大樓.
找到八樓之門鈴,上面寫著竟是「萊考夫博士」.
沒想到,他居然還是博士.實在看不出來.他的穿著舉止都很隨和,沒有一般博士的傲勁.而且即使他報名字,也沒報「博士」,這種謙和之態度,在德國是很少見.
按了門玲,搭了電梯,到達他的公寓.
進門後,他引我進入客廳.
這是頂樓,在客廳靠陽臺處,他闊開了一間「冬室」,----以玻璃隔開客廳和陽臺.房間四周佈置不少綠色植物.
我讚美他房子之別致.他說:
「不知那些建築設計師怎麼那麼沒頭腦.這是頂樓,前邊一個大陽臺做什麼?不如將它分隔為冬室.頂上我到處開了窗子,讓太陽光可以直接照進屋裏.而這麼簡單的設計,建築師卻也想不到,還得自己來設計.」
坐定後,他問我:「妳是不是在美國住過?」
我點點頭.他得意的說:
「昨天晚上我在思索,看妳的言行,有些畏首畏尾,對人不信任的樣子,這是住過美國的人所具有的行為態度.」
「你真會觀察.」我說.
他談到要出租此房的前一個租客時,他說:
「那人叫van Kampen,是很有天才的一位.但是話說的天花亂墜.他一來,就自我介紹他是博士,我信以為真.後來才知道他才小學畢業.他又說他來自荷蘭的高級貴族家庭.事實上他來自巴伐利亞州窮困的一個家庭.自從認識他後,我開始對別人所說的話,起了懷疑.」
我細聽,心想:他會對我的博士頭銜也起懷疑?
當他拿出契約,交給了我一份,我們逐條填寫著.在姓名一條上,先填房主人:萊考夫博士.
繼寫是:「租客.」
他問我的名字怎麼寫.
這時我想起,他說前租客說謊的話,那麼他一定也懷疑我的博士頭銜.
趁著這個填寫姓名之機會,我將護照拿出來,好讓他按照姓名填寫,因德文護照上是連著博士頭銜也寫下,並註明在上的,這是德國的慣例.
他看了護照,將名字寫下,似乎很滿意,然後問我:
「妳有德國護照?」
我微微地點首.
他拿出契約,追逐條的念下去,該填之處,他填寫.
我問他:「我丈夫的名字是否也填寫下?」
他說:「他來訪妳,可以不用寫.妳可在房子裏招待任何之人.」
他的語氣有些不大和善.
我又問:「若是以後我請國內之醫生來慕尼黑,他們可不可以住在這公寓?」
他說:「妳也住那?」
「不」,我說:「我住診所或別處.」
他思索一會說:「不,若是妳不住那,不准別人在這公寓住。」
這時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問我:
「難道妳要很快搬走?妳要住多久?」
「這要看診所離這多遠,往來方不方便了!」我沒給他一個肯定的答復.
「妳所用的人,不能來此住,我反對.」他又強調了一句.
「你不是說,你的別棟的房,由一家日本餐館租下,是給他們雇用人員住嗎?」
「那是另一回事.那只是一間臥房之公寓.而且那裏的傢俱很簡單,不像妳房間的那麼豪華.」
「我要請的人,都是中醫之大師.」
「但我不認得他們,又怎麼知道他們個性可靠?」
「既然你反對,就算了.」我說.
「這樣好了,等他們來了,到時候再說.」他算是也稍稍退了一步.
他問我想喝什麼.我說不必麻煩.他說他喝咖啡,問我要不要喝咖啡,我說我不喜歡喝咖啡.他問:「茶如何?」
我說:「弄起來太麻煩.」
「那麼喝水果汁好了!」他即端了一瓶橘子汁,倒滿了一杯.
他似乎有著要講他生平的一種衝動.
20/03/1992
我們簽完契約後,他將右手大指拿給我看,說大指處痛,並說右手指似乎比左手指冷.
往大指那痛處壓了一下,他喊痛,看右手手指,指背比左手顯得白.我問他有無頸椎毛病.他說連著六星期去看醫生.醫生將頸部復位,之後手即漸發麻,大指作痛.
「我一向身體很好,也從不抱怨那痛,但我父親完全相反.從我有記憶起,他就是三天兩頭有毛病,不是頭痛就是心跳,再不然人感不舒服.可是他卻活到八十九歲.」
“越有小毛病的人,越活的長,」我繼續說:「我有位伯父,可說是藥罐子,一天到晚不是頭昏就是胃痛,已活到八十多歲,仍然健在.但我父親,從來不病,而一病卻不起,只活到六十歲.」
「可不是這樣」,他說:「健康的人,一病就翹辮子,老有病的人,卻長命百歲.我父親就是這一類型人.可是有一天我得流行性感冒,那時我十二歲,這事我記得很清楚.我發著高燒,醫生來就診,給我開了五天病假.而次日父親將我的被褥掀開,對我大聲嚷:起來上學,不要裝病.我一方面是想逃學,另一方面實在氣不過他對自己千惜萬顧,對我卻是那麼地嚴酷,不准生病.於是我跟他說:醫生給我開了病假,我有理由不去上學,不像你是裝病.說完我將被子又蓋上頭,不理他的催促.從此以後,我打破了父親的權威,也打破了所有的權威,這使我能獨自思考,受益不淺.」
「推翻權威不是一件易事.」我說.
「當然不簡單,但是人要學著獨立自主.在我二十歲那年,受不了家裏的雞毛蒜皮之事吵吵鬧鬧,試想時間精力全花在小事上了,哪能成就大的功業.於是我毅然決然的離家出走,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我從沒離開過家.但我知道,這樣長久下去,我會窒息,我會被埋沒,因而才這麼下了決心.」
他似乎又回憶著往事,繼續說:「我一人單獨的來到了慕尼黑,那時我已積蓄了兩萬馬克,但我只拿了兩千馬克出走.我的職業是泥水匠,我決心去念完中學,然後上大學.我邊上大學邊打工.有次我臨時有事得回家,托一位同學代我打工,他卻說:天氣那麼好,才沒心情去打工,還不如去釣魚.他去釣魚.他有樂即享,到現在他還住在租房,我卻擁有好多棟公寓.還有一位同學,他喜享受,愛花錢.我卻很節省,勤快的工作賺錢.十年後,看見他在城中心分傳單,宣揚社會主義.我過去跟他說:你自己不努力,將錢用光,而到時候卻拿別人辛苦賺的錢去共產!這麼一說,使他面紅耳赤.」
「人就是這樣,自己有成就,即反對社會主義,自己沒成就,即拿別人的財產大方,而嚷共產.」我附和.
「可不是這樣.我的同學們,見我擁有好幾棟房,眼紅不已,他們說,這是我的運氣.我哪有什麼運氣?一輩子都是在埋頭苦幹.別人去玩,我在念書,別人去享樂,我在工作.他們說風涼話,說我買房子時,房價低,低什麼?當時對我而言,也是相當高,十分貴.但我看出它有漲價的可能,才去買它.別人不看我在積蓄,在省吃儉用,只開小汽車,而卻會說我運氣好---好象一切都不費吹灰之力拱手而得似的.」
「這些是他們妒嫉所說的話.」我說.
「可不是,這種妒嫉簡直令人難以想像.妒心是大學同學最多.以前跟我一起當泥水匠的朋友卻沒這種妒心.我跟他們還常來往.跟大學同學卻少交往,妳看奇不奇怪?」
這時電話鈴響了,他去接電話,只聽他大聲的說:
「我沒有說,我這星期日去看妳.我沒說過這話,是妳弄錯了.下星期三,我才能去看妳.」
掛斷了電話後,他說:
「是我母親打來的電話.她怪我為什麼還沒到紐倫堡她家.她弄錯了,我根本沒說這星期日去她那.她自己弄錯,並不承認,而老責怪別人.她一輩子中,不管怎麼樣,都是她有理.且妒嫉吃醋得不得了—我可不能對任何別人好,像有客人來了,我先給客人倒茶,她就不開心,說我對別人比對她好,而跟我發脾氣.」
「這因她愛你深切,所以吃醋.」我試著為她解釋.
「但是長期下來,可真令人窒息受不了.所以每次她來,住了八天以上,就會兩人吵的不可開交分手.後來我學精靈了,只邀她每次來住六天,最多一星期,這樣我還能容忍,否則真會爆炸.她那人疑心重重.自己將東西拿出皮包放在桌上,忘了後,就怪別人偷翻她的皮包.每次怪人,都是她有理.像有次她被狗跘倒了,住進醫院六星期.等回來後看到她的身份證等零星東西放在床上,就怪傭人在她住醫院時翻了她的東西,因她措手不及的回來,傭人還沒來得及將這些東西放回她的皮包.事實上是她自己在住院前將皮包打開,收拾文件時,把那些東西放在床上,她已忘了,卻怪別人動她的東西.這種事千數萬數,數不完.不管怎麼樣,都是她有理.若是證明瞭她弄錯了的話,她只會結結地說:人總免不了會記錯.尤其當她看到,我有成就,我聰明,就更得意說,這聰明是從她那遺傳來的.要不是她破腹而產的話,我真不相信,她是我的媽.」
萊考夫滔滔不絕的講著她.
我心裏在想:家家有本難念的經!
一看已待了近三小時,我怕S在旅館等得著急,以為我被搶被姦,於是告辭出門.
他送我到門口.外面下著雨,我說:
「這幾天的天氣真壞.」
他說:「我祖母曾說過這麼一句話:好的天氣維持不長,可指日而待天下雨.同樣的,壞的天氣也不可能長久維持下去,照樣的,不幾多時,又雨過天晴.」
「這句話很深富哲理.」我笑著與他分手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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約好了一星期後,去新的公寓會面,他要將房鎖交給我,並將屋內之傢俱,情況寫下一張單子,作為交接房子之一證件.16/03/1992
萊考夫 老當益壯19/04/1992
虞和芳
萊考夫在談話中說﹕
「老已經不好受了﹐再加上窮的話﹐那更不堪言了﹗」
「老已不好受﹖對老帶著畏懼﹐可怕﹐心有不甘的態度﹐那麼就不易活到老。」我說.
人的年歲﹐隨日俱增﹐每個老人﹐都有過他的童年﹐青春﹐中年的階段﹐那麼老年時﹐已度過了所有的人生階段﹐有什麼可遺憾的呢﹗
現代的人﹐尤其歐美之人﹐一到老年﹐即步入了「冷宮」階段。退休後﹐無所事事﹐沒任何目標﹐只是在「等死」﹐那麼死神將會很快的來臨。
只有不以「老」為人生之末路的人﹐才能怡然自得的仍積極的生活﹐不但甘於老﹐且樂於老,才能享受老年的愉快。
老年正如結實的時代。它已步過成長茁壯,開花的階段,正是人生之頂端-有著豐富的人生經驗﹐只要體力﹑精力仍然健壯﹐那麼為什麼不能老當益壯。
若對「老」見而生畏﹐視「老」為窮途末路﹐那麼又怎麼可能學到老﹐活到老呢﹗
靜觀一些傑出之人物﹐多半是到老仍積極做事﹐不但老年有成﹐且能活到古稀之年。
歌德活了八十三歲﹐他的浮士德二集﹐在老年時才完成。
Molke﹐為德國有名之將軍﹐他的名聲響天下﹐在他七十多歲時﹐率領大軍﹐大勝法國﹐他到八十多歲還沒退休。
愛德諾近七十歲才當選了德國總理﹐他的偉大事業,成就於七十歲以後。
不少創業之資本家﹐活到八十﹑九十歲仍然活躍得很。
洛可斐洛﹐為美國大富活到八十多歲﹐他最欣賞的一首詩為描寫老貓頭鷹之詩﹐其一句為﹕多多的看, 多多的聽,自己緘默為金。
有名的Hammer﹐為醫生﹐他在五十八歲才進入油田事業。七十八歲在利比亞掘出了大油田。當「葛達非」上位﹐要沒收他的油田。他每天由巴黎乘飛機去利比亞交涉此事。跟他交涉之部長﹐在會談時﹐從口袋中掏出一把槍放在桌上﹐作為威脅。他不但不受威脅所攝﹐還是繼續這樣交談了兩星期﹐才談出了結果。他的堅強毅力,使他老當益壯的得勝。
他活到九十二歲。
他的一生以「席不暇暖」有名﹐今天在亞洲﹐明天在美洲﹐後天在蘇聯﹐之後又飛歐洲。他的父親也為醫生﹐在美國辦了一個藥廠。父親為共產黨,與列寧相熟。列寧欠他父親十五萬盧布﹐他被父親遣去討債。他拿了好幾大箱藥品去索債﹐就此在蘇聯待了八年。直到史大林上位。他供應蘇聯小麥﹐從中獲利上百萬美金。各大國之首領﹐幾乎都為他的朋友﹐他的積極生活﹐老而不衰﹐令人佩服。
另一大油田巨富Guldenhan﹐也是積極從事企業﹐在人生路上他絕不認輸﹐絕不認老。他的一句名言﹕「當你不能咬對手時﹐你去吻它。」他能伸能屈﹐在商場上﹐在工業場中﹐以他超人之智慧﹐靈活的外交手腕﹐積下了億萬財富。
他們都甘於老﹐老當更壯﹐以老為樂﹐那麼'老'自然難不倒他們﹐他們老又更壯﹐又進一步成就了他們更大的事業。
萊考夫 虞和芳
穿上大衣拿了垃圾,預備出門倒垃圾和散步。
走到三樓梯口,看到萊考夫正進電梯。他的狗卻不肯進去,停下來等著我。
牠走到我跟前,聞了聞垃圾後,才進電梯。
我是步行走下樓梯,在底樓正好碰到萊考夫帶著狗走出底樓的電梯門。
他似乎想避免和我見面,但已沒法了,就問我好不好。
我回問他,他說還可以。
他牽著狗出了門。
我走在他後面。
「妳還要去散步?」他回過頭來問我,我點點頭。
「那要小心地滑。」他說。
他剛說完,他的狗踏在一塊已經成冰的水上,滑了一跤。
「謝謝你,你也要留意。」我說。
他牽著狗繼續往前走。我進入垃圾房,把拉圾倒進箱中。
當我出來時,他的狗卻回轉頭,掙脫了萊考夫的手中牽繩,朝我奔過來。
「妳垃圾中一定有吃的!」萊考夫見了,對我這麼說。
我向他走去,並說:「它裏面裝著的是鴨骨頭。這條狗鼻子可靈。」
「太靈了。」他說。
「你上次來我診所看病的帳單,保險公司全付了?」我問。
「差不多,自己還貼了一百多馬克。」
「我寫了很詳細的帳單,就希望你能拿回全部的診費。」
「下次妳多寫一次我來妳診所診病的次數就好了。」他邊說邊將他的右手伸給我看說:
「中指和食指常常發麻。」
「這是血流不暢,你明年再來診。」
「妳過年休息到什麼時候再診病?」
「我要去法國一趟,一月三日就再開門。」
「我一月六號後打電話給妳。」他說。
「你也要小心走路。」我又叮嚀著他。
自從他跟我講,他 「恨」母親,恨她 「老不死」,使他很不耐煩,並云,她的母親,即他的外婆,只活到八十一歲,那麼,她可能也只能活到八十一歲,她已七十九歲了,當他說到此時,內心似乎興起了一種快慰,似乎在想,他頂多再等兩年,母親就會一命歸天。但他卻又抱怨,她怎麼還那麼健壯。他在無意中透出了他的內心隱衷:他不耐煩的等著接受母親遺產。
當時我聽了後,心裏一陣震驚,但能說什麼呢!
他大概發覺,他對我說溜了嘴。
此後他都有點怕跟我偶然相對而過。
這麼想著想著,我已走到了上邊的交叉口。
路是滑得很。我走到草原上坡處,到那個最陡之坡處,腳一滑,幸虧兩手立即著地,還沒往坡下滑跤下去。但是上山路好滑,幾乎難以再往上登。
這時看到山 「路」旁的草地,有些地方露出一些綠草來,我就踏在綠草上,這樣才爬上了坡。
爬上了高頂。冷風刺得臉上發痛。
大概零下四,五度。
那時已四點半多,天還沒怎麼黑,只逐漸變黑,可說已有百分之四十的黑。
前兩天四點半時,天已黑了。
曾聽說,聖誕夜定在十二月二十四日,是順著Germain人的節日,因那天是黑夜漸往後移的轉移點。
看樣子,是有道理。今天,天沒像昨天,前天,黑的快。
物換星移,地球在輪轉,時間就在默默中消逝。
大自然,都是順著它們的自然規律,日以繼夜,春夏秋冬,年復一年。不管生物的有知或無知
世界是神創造的?
也許對無神論的人來說,該不能否認,所謂的神,就是這種有跡可循,有目可見,有靈可感的自然之規律了。2/1994
香檳區的蘋果 虞和芳
萊考夫打電話來:「我馬上給你送香檳區的蘋果,它又美又甜,那是又沒有殺蟲藥的蘋果. 」
我以為他在跟我開玩笑.這蘋果是一星期前,我們從法國家中的果園,摘下帶回來給他的.
他大概是開了玩笑。
我心裡這麼想.他可能拿別的東西來,而故意這麼地說.
過了幾分鐘,門鈴響了,他已來到.
他手上拿了一個盤子,上面用銀紙包裝,遞給了我.
盤子暖暖地,一定是什麼剛烤好的蛋糕.我心裡這麼想.
請他進入客廳,將禮物放在桌上.
你好吧!我問他.
「好,倒是很好,只是我母親,我真受不了我母親。她來住,頂多我只能忍受五天,再久的話,我要爆炸了.」
「什麼事,令你那麼生氣? 」
「她老把我當小孩看.一下說我該帶狗去散步了.一下又說,出門我沒上鎖.我告訴她,她不在此時,我還不是把狗養得挺好的.出門,我明明上了鎖,她卻不相信. 」
「這都是小事,何必生氣. 」我說.
「小事?小事?我知道,可是就是受不了她這般囉嗦.她有一天半夜四點叫我起來,說要帶狗出外散步.我說四點,我還累,不要起床.她說對面人家還在看電視,才不會是清晨四點.我說那窗子透出的是電燈的光,而不是電視的光.她就不走,在我屋子裡等著我起床.你想,這樣我氣不氣.連覺都睡不好.她自己無聊,孤獨了,就要找我來聊天消遣,我實在不是她說東家長,西家短的對象.」
「難道她沒有鄰居朋友好聊天? 」
「她們一個個都死了.她太寂寞.她說不如進老人院.但是我又不願她住到那裡去.老人院的情形我清楚,並不是住進去後,孤單的人可以互解寂寞.人越老,性情越怪,壞的個性更是不易自我控制.人和人的關係,在老人院,不但淡薄,更是刻薄. 」
這時我想起了中國的「薑越老越辣」的話來.但我沒跟他說.
「最好她能從事一樁有意義的事,那麼一則不會寂寞,再則精神上有了寄託,像為教會服務等等.」我建議。
「她年紀大了,早已超過了工作的年齡,誰會要她幫忙?只是我不能作為她消遣的對象,這樣我准會氣得生病.」
「只要她對你沒惡意,你就當她的話左耳進,右耳出算了,何必跟她計較.」
「我做不到這一點,我受不了她的囉嗦.」他搖頭歎息.
「當然我可以想像,有時一樁小事,指責門沒關好,若長久同樣的事,同樣的指責,久長下來的話,會有一天受不了的.它會在眼中成了一樁大事,尤其每當被指責時,忍氣吞聲.」
「我可不是這樣.我從小就不受她那套.我向來不對任何人低頭,誰也沒法說我什麼的.」
「那就說不上日積月累的忍氣吞聲了.」我說,我思索一會又問:
「她可以去你哥哥家待一陣子.這樣你們換著照顧她,比你一個人關心著她
好.」
「她已二十五年沒跟他來往了.」他低聲說,又試著解釋: 「她不願意他利用她,占她的便宜,他們兩人吵翻不來往了.」
這是否與萊考夫有關?他與另外一位哥哥也有二十五年沒來往了.看樣子是當時母親因為萊考夫之故,與萊考夫之兄吵翻.那麼是為了遺產之事了?
很顯然如此,萊考夫曾說,他母親已把她的房產全給了他.
「唉!」萊考夫忽然歎息的說:「我這一輩子會消磨在小事上了.不管是我自己的私事,或是顧客們的爭執之事,全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,而我這輩就全耗在這些小事上了.要是我能再度出生,有我目前的成就和經驗,那該有多好!」
「你再生的話,你要怎樣安排你的生命?」我問.
「我要擺脫一切束縛,去世界各地遊覽觀看,多認識這個世界.」
「那又何必等到重新再出生.就當著你今天死了.明天睡醒是又重生了,你可立刻實現你的想法.多少人都在幻想著:若能再生的話要如說何如何.那麼為什麼不能在他有生之日,來實現他的人生理想.只是一般人很少想到這一問題.他們日過一日,年過一年,不肯用腦子想著這一輩子過的生命意義如何.即使想過,也只在幻想著來生該如何如何的過.何必等待來生,就該在今生的有生之年,朝著來生想過的生活中過.」我說.
「要是我能活兩百歲就好了.」
「當然,誰都希望能活得長,但是人的壽命卻不是自己所能把握.」
「也許明天就死了.」萊考夫說.
「也許明天還活著,」我說,「那麼活一天,就該朝著自己的理想過一天.否則日子一天天的過去,不去捉住它,總有一天會太晚了.像你才五十出頭,還年輕,可打著還有三十年的日子要過.那你要做什麼事?」
「現代的人瞧不起老年人,我能做些什麼?」
「你又不是去謀職.你是律師,你是自立之人,可以自己決定要做什麼事,就做什麼.」
「我要Selbstverwicklichung自我發展.」
「在哪一方面?」我接著問.
「我不喝酒,不信教,不抽煙,不吸毒,那麼什麼能吸引我呢?揮霍我的錢去買貴重物品,這不是我的個性.能以五百馬克購得之物,我不會去花一千馬克來買.那麼我要做一樁有意義的事.」
「什麼是你眼中有意義的事?留名?」
「我不在乎名,一死就百了了.留名有什麼用?」
「就是因為一死百了.我們應該做些死了卻還能流下痕跡的事.」我說.
「你相信死後還有生命?」他問.
「我不相信.同此,我在想,來到這世界上不能等於沒來.自己有十分之力,在這世上只發揮了五分,這生命等於凋零了一半.所以我們應該做些有意義的事.不讓它跟著我們之死亡而消失!」我邊思邊對他說.
「可是什麼是有意義之事?怎麼找到它的答案?」萊考夫帶著期望的眼光看著我,似乎想從我這找到答案.他又繼續的說:
「對我周圍的人來說,我已是他們的岩石靠山,他們太軟弱無能,他們總來我這訴苦依靠.但是我又何嘗沒有軟弱之時,我也想找個大岩石,靠著他,好舒一口氣.」
「誰能一輩子堅強,沒有軟弱的時候?人一方面是萬物之靈,另一方面又是脆弱的很.即使生命也是脆弱的.正因如此,我們得要成就一些較有長期價值之事.」我說.
「這只有對不愁吃穿的人的言.一般人一輩子在為食宿忙碌,哪還有閒心來想這些?」他說.
「不錯,衣食足是第一步.像我從事醫學.我對這方面很有興趣,它也很有意義,但是我死後,它的成果隨我而逝,這不是一項能歷時不朽的成就.」
「我在想,收養一些孩子,讓他們能得到一些機會和可能性,發揮他們之才能.」他說.
「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,」我說: 「但是在收養小孩時,得留意,找有值得培育之人.這可從小孩的眼神看出:有才能精力,智力之人,眼神也特別明朗明亮.」
「這些特殊的小孩,本身自能出人頭地,不需我去培養他們.我要收養一般的小孩,使他們有機會成長,出人頭地起來.」他糾正我的看法.
「只要你認為這事值得做,那是這就是一件有意義的事.有人專門從事收養殘疾兒童,這也是一樁頗富深義之事.」我說.
「我認得一位老太太,她收養了一位女兒.她不把女兒當作親生女兒看,即使寫信,稱呼她為養女.這種收養女兒,有待而收養--好的話,認其為女,不好的話,避而遠之的態度,怎能養出好女兒.她長大後為同性戀,養母就怪她為收養之女,所以不中用,其實是養母自己的態度不對,才會導致女兒心理之畸形.」
「在中國不同.中國收養子女,在家譜上不寫養兒女,兒女身份證上也不注明為養兒養女,這樣不影響子女的心理.」我說.
「我還認得一對姊妹,她們全是天主教徒,為了愛,收養了孤兒教養.她們的成果如何?卻等於零!沒有一個小孩成器的!如果是自己的小孩就不同了.」他似乎有所傷感他沒小孩,所以話頭上老在收養小孩上轉,一方面對它是有無限的響往,另一方面又對它生畏.
「其實這跟自己的小孩無關.大多數父母對自己的子女都有特別羅曼蒂克的想法.大部分的人,都沒有轟轟烈烈的成就,那麼怎會因是自己的子女就會有出人之成就?這只是父母之期望而已,而大部分之子女,都是庸庸碌碌.同樣的,既然大部分之人庸碌,又能何以期待收養的子女超群出眾?在養育子女,或是收養子女時,不可有太多之期望,只能盡一己之力來養育他們.」我說.
「我真想收養一千個小孩.」他若有所思的說.
「一千個小孩太多了.」我笑著說.
「當然」,他不盡莞薾的笑著: 「一千是太多了,它只是報出了我的心願.」
「你的志氣可嘉.」我笑著說.
「我恨不得成為妳的養子.」他突然對我這麼說.
這話從哪說起?他年紀比我大,我怎能收養他做兒子?是他故意跟我開玩笑?還是他想跟我攀上親緣之份?
於是我對他說: 「收你做養子不可能,但我們可以稱兄道弟.」
不知他懂了我的意思沒有?
我們又談了一些他的朋友,談到他巴黎的那位朋友是,他說:
「他買了一棟公寓,跟你們的房差不多大,花了五十七萬法郎.我給他寄了五萬馬克.他父母貼補他八萬法郎,這樣他只需每月付三千法郎.它在Bastie附近。」
「那地方的房子有發展的希望.」我說.這是讀法國房地產報導的消息.
萊考夫似乎很滿意.
那巴黎的朋友一定是他的同性戀朋友了.要不然他為什麼會白白寄錢去?
記得萊考夫八月從巴黎回來後,對那朋友氣極了.萊考夫像是「失戀」的戀人,帶著苦味說:
「我要幫他找房,他自己卻不出力,這人扶也扶不起,令人傷心.我回德國後,他還沒打電話給我,我也沒打電話給他,看誰有能耐!」
很顯然的,他們又聯絡上了,居然還在這短短兩個月間,那個朋友已買到了公寓.
「我明年初要去看他,就可以看到他高興的神態,我也為他高興.他實在是位可愛的朋友.」
他告辭後,我打開他送來的蛋糕看.
它是一圈圈用蛋面炸蘋果的Appel pie.
果然是真如他所說: 送來又香又沒農藥的香檳區的蘋果.只是它已經過加工,變成又香又甜的一道油炸蛋面蘋果.
電梯內外的對話 虞和芳 2002年3月1日
我和萊考夫同乘一個電梯,剛巧電梯壞了,停在兩層樓之間,可以看見在三樓走道上來往人的穿著鞋走動的腿腳。
來考夫是我們的房東,為法律博士,專業為遺產律師。
他擁有好幾棟公寓,我們住的公寓,就是他最新買的一棟。他母親住在同一棟公寓大樓,正在我們住處的對面。
萊考夫把他母親從紐倫堡接到慕尼黑來住,就是打著接受她的財產。她看透了他的動機,氣他氣得要命,兩人幾乎成了仇人。
當我們陷在電梯內,進出不得時,萊考夫按起警鈴。
整棟公寓內,只有萊考夫的母親一人在。她聽到鈴聲後,出來看個究竟。
萊考夫叫住她:「媽,請妳打電話給電梯公司,我們被關在電梯內出不來。」
「原來是你在裡面,你這個可惡的人,我才不管你。」說完只見她離開,絲毫不去管她的兒子。我們看到她的腳步聲越走越遠。
「我媽神精有問題。」萊考夫對我說,說完他又按警鈴。
我們聽到她又打開她公寓的門,走向電梯,我們看到她的腳步又出現在電梯前。
「媽請妳打電話到電梯公司,它的號碼為:235…」
「你這沒良心的兒子,關在電梯裏,正是對你的處罰。」
「媽,請妳…」
「你還有臉皮來求我,我咀咒你還來不及。」她只顧罵他。
「她簡直發瘋了,說些沒頭沒尾的話。」萊考夫對我解嘲似的說。
「不是我一人關在電梯內,妳的鄰居也在內。」萊考夫又轉向她,對她喊著。
「我才不管那人是誰,不管是誰跟你在一起,跟你在一起的,沒有好貨。」
「媽,請妳電23…」
「受到你那種沒人性的對待,我才不管你的事。」
說完她又離開,她越走越遠。我們聽到她開她自己公寓門聲,又關上了門,她絲毫不去管她的兒子。
我們相互對看著,兩人都感到難堪。
「再求她也沒有用處。」
萊考夫這時莫可奈何的說。
「我們還是得按鈴,說不定別的公寓鄰居會出來管我們。」萊考夫這麼說完後又按警鈴。
這時萊考夫的母親又再過來,對著她兒子說:
「你有完沒有,按鈴吵死人了。」
「請妳打個電話,妳都相應不理,我沒有見過這種心狠的母親。」
「我心狠?你不去想,你對我有多麼可惡,你偷我的錢,你…」
「妳不要亂說,妳自己把錢亂放,找不到就亂怪起我來。」
說完,萊考夫對我搖搖頭說:
「她記憶那麼壞,不知自己把錢放那,就疑神疑鬼,以為是我拿走。我才不稀罕她的錢。她這樣下去,真得要把她送進神精病院。」
「妳閉嘴,不准妳亂說下去! 」 萊考夫跟我說完後,開始對他母親凶狠起來。
她聽到萊考夫這句話,氣的更向前走一步,對著電梯下的兒子罵著:
「不要以為我怕你,你這混蛋傢伙。你以為當了律師,就可以隨便擺佈我,我不再受你的擺佈。」
「她那個人簡直在發神精病,我正要去處理這事,你是一個證人,你看到了,她是在怎麼樣的對待我,這哪裡是一個正常人對待兒子的態度? 」
說完萊考夫對著母親大喊:
「妳這老不死的,妳給我閉嘴! 」
「什麼,你還來下命令,不准我說話?我要所有的人都知道,你這個壞蛋兒子,不但要侵奪我的財產,還盼望我早點翹辮子。我生了三個兒子,只有老大對我好,當他車禍死後,我傷心的得了乳癌,而你呢?你卻高興,你父親的遺產少一人得。我看透了你,我白養了你五十年。」
「你看,她那人不是瘋婆是什麼,你是見證。」
我沒有說話,我不知,他們這場爭執會有什麼下場。我只是萊考夫的房客,對他們的爭執沒有插手的必要,更沒有當裁判的義務。
「你說什麼? 」萊考夫的母親在上面喊著。
「妳不要管,妳不打電話給電梯公司,就不要站在那裡礙眼。」
「我就要站在這,我感激天主,電梯壞了,把你關在裡面,你早就該屬於監牢的。電梯就是你的監牢,最好它永遠不要修好,這是處罰你的最妙方法。通常我跟你一講話,不對你的口味的話,你就一走了之,像個魚一樣的滑掉,對你莫可奈何。現在你可走不了,你不聽也得聽,最好所有公寓的人都能聚集在這,聽我說的話,你這狼心狗肺的兒子。」
「妳閉嘴! 」萊考夫喊著,然後他轉向我說:
「你可聽到她說的那種狠心的話,她簡直是發瘋了,天下哪有這種母親。她疑神疑鬼,她自己東西和錢包亂放,找不到的話,就怪我偷走它們。我是律師正人君子,偷她的錢做什麼,她亂誣賴我後,等後來找到了錢包,我提醒她以後不可再亂誣賴我,她卻連她曾亂誣賴我過的事,忘的一乾二淨,反怪我亂說她。我真是傻,把她接到慕尼黑,完全是一片好心,能就近多照顧她,卻惹得一身麻煩。」
這時另一位鄰居下班返家,聽到我們的談話聲音,他過來,得知我們被困在電梯內,他立即答應打電話給電梯公司,萊考夫還請那位鄰居把他的母親請回她房間,這才解除了一場窘勁。
過了一年後萊考夫在醫院病逝,他的母親生了三個兒子,他們都比她早過逝。
當時萊考夫和他母親在電梯內外的對話使我至今難忘。作為第三者,雖然聽到雙方的對話,我卻不能判斷誰是誰非,更何況在一般情況下,只聽到一方的片面之辭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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