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9月30日 星期日
投影 虞和芳 30.9.18.發佈
投影 虞和芳 30.9.18.發佈
看了法國電影 《情人》。內容講一位年輕法國女郎,在西貢遇到了一位富有的中國青年,兩人纏綿牽連不已。男方卻由家庭作主,與一位中國女子結婚。她只好離越南返法國。
當輪船駛離海岸後,她想著他,心中湧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哀,是種離愁?是一段情愁沉入大海?
這種愁思,不由得使我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的一段往事…
那時我才大學畢業,正拿了獎學金要赴比利時求學。在出國前,去整牙,在左下顎有顆大牙蟲蛀,得整修好,否則到了國外,人生地不熟,醫藥又貴,誰知會怎麼樣,那麼不如在臺灣先整修好牙。到了一家牙醫那,這是我中學時代醫牙之處。 牙醫姓蕭,在診牙時,跟我聊起天來。
我告訴他,我因要出國,所以先治療牙齒,並說五年前,在我上高中時,也曾在那治過牙。
他說: 「我還記得妳! 」
他並告訴我,說我那棵牙齒,虫蛀壞了,所以才會發痛,他得把神經殺死拔出,但牙齒不必拔掉,他給我鑲一個金屬套,這樣才能一勞永逸。
「我不是牙醫,只有請您一切作主。」
「妳要去那一國? 」
「比利時。」
「那裡講什麼語言? 」
「法語和Flamond語,它與荷蘭文類似,我在台大唸的是外國文學,去魯汶大學讀法國文學。」
「你們學文學的,氣質就跟別人不一樣,談吐斯斯文文。」
「這太過獎。」
「妳去歐洲,歐洲文化與美國不一樣,比美國的要深沈多了。」
「這也是我去歐洲的原因之一。」
他非常仔細的為我看牙,做牙模型。等我走出診室時,門外候診的人罵著: 「要我們在外等了這麼久,牙醫看了小姐治病,就捨不得讓她走! 」
聽人這麼說著,使我滿臉發紅。
第三天,又應約複診。蕭醫師等我坐下後,就說:
「歐洲國家好多,比利時還是個王國。」
「是的, 比利時,荷蘭,盧森堡是西歐三小國,都是有國王。」
「妳能到那去深造,真不簡單。」
「這也是運氣,我得到了那裡的一個獎學金。」
「妳真是勇敢,隻身到人地生疏的異國。」
「每個留學的人,都是如此,我並不比他們強什麼。」
「妳學成後,打算回國? 」
我沒有想到他會問這種問話,事實上,我還沒有想過回不回國的事,我只想著出國,就跟當時急著要出國深造的學生們一樣。
「還不知道,若是我拿到博士學位的話,我希望能回國在大學教書。」
他繼續的跟我談了許多話。
兩人一談,又是好久時間過去。
當我走出就診室時,又聽到候診室的人在抱怨著久等!
第三次去那時,牙已鑲好,蕭大夫說:
「這是我的精心傑作,為了妳,我將心力集中在鑄這個牙套上。希望它能伴妳到國外,保護妳的美齒。 」
他猶疑了一會又說:
「我不知要怎麼向妳送行,這顆鑲牙,算是我的一點誠意,妳千萬不可拒絕,它是免費。 」
「那怎麼行! 」我不肯,立刻拒絕。
他說:
「妳這樣太使我為難了。我對妳也有一個要求:能否告訴我,妳在比利時的通訊處,那麼我們可以通信往來,好讓我多知道一些歐洲的情況。 」
「地址當然可以給您,但是我不能這樣的接受您的贈送。」
「請妳千萬不要拒絕我。」
我沒有跟他多辯。我已經下了決心,我不能白白占他的便宜。
我把地址交給他,跟他告辭後,我徑自走向收費小姐處,我把全部費用交給了她。
***
到了比利時魯汶,不久後,就接到了蕭牙醫的來函。
信中他說,雖然只是見了我短短幾面,但是我的音容相貌,卻深深地印在他的眼裏。他抹也抹不掉。他希冀著能再聽到我的聲音,他要我將魯汶學生宿舍的電話給他,這樣他可以打長途電話來,聽我的聲音,跟我聊聊。
他寫的很誠懇。信中還說,他在寫信的那晚,妻子為他生了一個女兒。他說雖然他已結婚,有美妻兒子在旁,但是他的心卻沒法安於在妻子兒女身上,他思念著我,因而忍不住這麼直率的跟我說。
他寫著:這是一種很難解釋的情感,是矛盾,是情牽,是種很複雜的內心的交錯情感。他希望我不嫌棄他,能諒解他,他等待著我的回音。
讀了他的信,我心中非常的感動。他不是一位花花公子。他不曾摸過我的手,更不曾碰過我的唇,我們只是在就診室中,在他為我看牙時,漫無天地的盡情的聊了一些時候。難道這種情況,也能引起內心之共鳴?
我試著回憶他的音容:他約三十出頭,有沒有戴眼鏡?實在沒有注意過。
他穿的是醫生穿的白外衣。眼睛是什麼樣子?記不大清了。只覺他說話很著實誠懇。
當時,我們還談了些什麼別的話?我們一定還談了很多別的話,每次在他那,起碼都是一個小時以上。對了,我們還談過,人與人之間相處的事,我說,我們在台大,十二個女生住一個房間內,我們彼此相處的很融洽,其它的,我也記不大清楚了!
也許由於我將出國,使他起了一種 「眷戀 」?
誰知道呢?
他的信,夠打動人的心腸了。我可以想像到,在他提筆的當兒,他內心的那種矛盾心情。
在他與我之間,不曾存在過任何的一種 「愛 」的痕跡,因我們從沒談情說愛過。
就只是這麼匆匆的見了幾次面。
在見面時,一為醫生,一為病人,不可能有任何羅曼蒂克似的愛戀情調。
就診室是白白地,他的衣服是白白地。我的衣服呢?記不得曾穿過什麼樣的衣服了。
在這種環境中,不可能發生任何的戀情。
那麼難道他所說的全是謊話?
他又何必說些謊話?在夜深半夜中?在他的妻子為他生了一個女兒的夜晚?
從他的字裡行間,可以讀出他的心境,他是有婦之夫之人,他在與情感掙扎!
在他與情感掙扎中,他忍不住提筆寫信,說明他的境地,他的心情,他的情懷,他的盼望。
就為了聽我的聲音,要從臺灣打長途電話來,這不是發瘋了?那時的長途電話有多貴,那是一九六六年的事!
一方面為他的情感所感動。另一方面想到他的處境,他的妻子。雖然我與她不曾有一面之緣。然而對她,我卻起了無限的憐憫。她為他生了一個女兒。在生產中,她得蒙受多少的苦?而他?他的心卻飄離得她遠遠地。這樣太不公平了。
雖然為著他的 「愛情信 」所深深地感動。但我卻體會出了他內心的苦痛矛盾,他的情感的掙扎,我也深深體會到,他妻子之生產苦痛。
那麼我有什麼權利,介在他們兩人之中?使他分心,使他們夫妻間有了些雲霧存在?
這是不應該的!我不應介在他們之中。那麼最好他能將我忘掉,完全的忘掉,雖然我們之間不曾有過任何曖昧之事發生。我們之間不曾有過任何的感情共流。只是我們兩人曾經毫無忌諱的,出自內心的純潔地談天說地過幾小時!
於是我狠下心來,沒有給他作覆。
他一定會很失望。以為我出國後,就自以為了不起,瞧不起人!
隨他怎麼想。我這麼做,不是出於一番惡意,反之,是出於一片善意,我不應介在他們夫婦之間,分離了他們的情感!
這是罪惡的!
這麼做,對任何人無益。
當然,我也有著虛榮心。當一位男士向我表示愛慕,自然是能會引人心動。但我不能讓我的一點虛榮心去招蜂引蝶,讓虛榮心奔馳冒險,傷害到無辜的人們。
那麼,還是讓我的虛榮心,自生自滅,讓他的這一點 「愛心 」 「眷戀 」隨著時間慢慢地消逝。只要我不回信,我即將會慢慢地從他記憶中消失。
於是我下定決心,不給他寫回信。
又曾接到了他的第二封信。信中充滿了愛戀,思念,響往。
他卻不曾跟我有過任何愛的接觸,這種愛戀從何而升?從何而來?
他可能會恨我,沒給他回信。讓他恨吧!我這麼做,不是自大,也不是要傷他的心。反之,希望他能淡忘掉我,能將他的這份奔馳到外的心神收回,而能集中在他自己的妻子兒女中,將他的愛,散播在他自己的家中!
那顆牙齒,陪伴了我十多年,即至一次它旁邊之牙生蛀牙時,西德牙醫,將它一起拔掉!
在這十幾年中,我幾乎已將他完全忘了,也沒去回憶當初的鑲牙情況。
人世的變遷,在繼續不斷,我由比利時轉到德國,結婚,生子,離婚,又結婚。
在這期間,不知打過了多少滾,也經歷過多少的談情說愛。在愛河中沐浴著。又如夢方醒的,一場婚姻演成分離之痛。
又是一陣談情說愛的日子。
而慢慢地,人已邁入中年,子女也漸成長,由小到大,已進了大學。
談情說愛的日子已遠了。
今晚,這場 「情人 」的電影,突然使我想起了那位蕭先生。
他如何了?也許已當了祖父了?
他的音容更形模糊,然而他的信,似乎還在我腦際中又栩栩如生。
這樁回憶,使我引起了一份淡淡地愁。
人生的際遇太偶然了,這使我不禁想起那首徐志摩的詩:
「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,偶然投影在你的波心,你不必訝異,無需歡喜,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…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,你記得也好,最好你忘掉…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,偶然投影在你的波心,你不必訝異,更不需驚奇,轉眼間即消滅了蹤跡… 」23/05/199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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