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絲淡淡的愁

一絲淡淡的愁   虞和芳  

一絲淡淡的愁，輕輕地襲上她的心頭。

她想要清靜﹐於是她租下一個鄉間小屋﹐她要　　靜靜地，安寧的度過兩個月暑假。

平常她夠忙的了﹐她在大學執教﹐準備講課﹐　　　與學生討論﹐指導學生課業，寫文章發表，照顧家事和小孩﹐難得有清靜的一刻。

十幾年來﹐年年如此。連暑假期間﹐她也沒法清閑下來。小孩在家﹐不時家中有客人。有時即使一家出外度假-- 幾乎每個度假區﹐都是人擠人﹐他們返家後， 她感覺，比她度假前，還要更累。

她夢想已久﹐獨自一個人安安靜靜地﹐沒有一絲塵世的侵擾﹐能夠度過一個清清閑閑的暑假。

總算她下定決心，拋掉千鎖萬絆，達成所願。

她找到的那棟鄉間小屋﹐在法國。一間臥室，一個小客廳兼書房，小小的廚房和浴室，簡單樸潔。那裡環境幽靜﹐除了原野外，只有零零散散地住著幾許人家。

拿了好大一疊書﹐她安頓在這座清爽的小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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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天清晨﹐嘰嘰的鳥鳴聲，喚醒她的沉睡。她喜歡在床上靜躺片刻，聆聽不同小鳥的吱呀叫聲。她聽說﹐鳥能以語言相通﹐她多想知道它們高低不同的音調，傳遞的是什麼音息，可惜她不通鳥語﹐無法洞識其妙。

夏日的太陽出來得很早﹐鄉間的陽光，似乎特別清晰明朗﹐每天它軟軟地、暖暖地從窗外，照射到她的臉上﹐輕輕地吻著她的雙眼﹐把她從黑暗帶入黎明的世界。她喜愛這股暖暖地陽光﹐它無聲無息﹐柔和的對她放散出溫暖的光芒。

早餐她吃的很簡單﹐烤兩片麵包﹐夾上果醬。她邊吃早點﹐邊聽收音機中的新聞。

小屋中沒有電視﹐謝天謝地。平常丈夫小孩一回家，打開電視﹐就沒有關上的時候。不知多少次﹐她為了關電視，跟他們起衝突。這裡﹐沒有電視﹐多好，多幽靜。丈夫參加爬山隊，小孩參加暑期活動﹐沒人在她身邊﹐她無憂無慮，正可以過上一陣子隱居生活。

她喜歡讀書﹐中外書籍﹐只要一卷在手﹐她就能廢寢忘食。她覺得，多好的翻譯書籍，都不及原文，常常好的作品，一經翻譯，損失原文的美妙，使人讀起來，有隔靴搔癢之感。就因為如此﹐她勤讀英﹑法﹑德文﹐在她勤奮唸書下，她能不費力的研讀欣賞英﹑法﹑德、文學作品的原文﹐欣賞原作的遣辭用字。

她起身後，就打開小屋四邊的玻璃窗﹐讓空氣交流。夏日的午時﹐炎熱的令人出汗。雖然她知穿堂風不太健康﹐她有時被風吹得頭隱隱發痛﹐她還是愛享受這些微風﹐它是大自然的空調，帶著暖意﹐輕輕的吹過她的面頰﹐她的髮梢，她感覺舒適無比。

午飯她吃的也很簡單。她購置一大堆的現成貨，裝滿冰箱。它們只要放在電爐中一烤即食﹐一點不費時費力。

飯後她常到外散步。鄉間空氣新鮮﹐她踏上人跡罕到的鄉路﹐頭上戴一頂草帽。即使在歐洲中部﹐夏日當空的季節﹐艷陽還是有些令人吃不消。

有時她提筆寫篇文章。多半的時間，她手捧一書，細細品讀。

傍晚她又再漫步於鄉間。斜陽西下﹐餘暉照耀大地﹐將大地披上一層柔和的黃金紗。偶而她發現遠處幾只野豬野兔﹐牠們見她走近﹐飛快狂奔而逃。

有次她在原野漫步，猛然從她身旁的草叢中，鑽出一隻野雞﹐尾部有著好長，好美的羽毛，向遠處狂奔而去，著實把她嚇了一大跳。她想，它在草叢中，一定早發現了她，它先不動聲色的躲著，以為在草叢中，不會被她發現，當它見她越走越近，快到它的躲藏處時，見勢不妙，才那麼慌忙地逃走。她不知它的存在，被它嚇了一跳，它一定也被她嚇到。

這些野生動物，害怕人類﹐是千百年來，人們不斷的打獵﹐使得僅餘生存的少數野生動物，對人類仍存有懼怕之心？還是這是野生動物的自衛本能？

鄉間很少人散步﹐散步是都市人富有詩意的嗜好。在鄉間小路旁，她不時採摘野果來吃﹐野草莓，野杏子，芬芳可口。

她喜歡觀看日落。傍晚的彩霞多采多姿﹐有時天邊一抹紅霞粉雲﹐有時在金黃色的彩霞中，佈著灰藍色一片片的雲。她覺得天上的雲﹐比最美的畫，還要生動。它們變化無窮﹐有的像仙女下凡的彩布﹐有的如獵人獵馬﹐有時又像條大鯨魚﹐有時像一幅現代畫﹐辨不清是物是人。

晚上星星出來時﹐她最喜歡仰望群星。在城市中﹐似乎她沒有看過這麼美的星辰。大城市內﹐灰煙繚繞﹐天空時常蒙上一層烏氣﹐都市夜晚的天空，總是烏煙瘴氣的﹐看不清遠處的星辰。

    她驚異的發現﹐鄉間的星﹐特別的明亮﹐鄉間的夜空﹐不但清而且靜。偶而她看到一顆流星飛下。她憶起童年時﹐看到流星很害怕﹐擔心會掉到她頭上。她還記得傳說中看見彗星是不祥的徵兆。她內心暗暗地想﹕不要看見彗星。她所見的是北斗七星﹐雲河﹐還有千千萬萬數不清，數不盡的星星。她體會到宇宙之大﹐人類的渺小。

夜慢慢地來臨﹐在不知不覺中﹐大地越變越黑﹐四周靜悄悄地。她體會到寂靜的美﹐和夜的安寧。

在這靜靜生活中﹐她體會到人生﹐體會到宇宙的奧妙。

她很少有這種清閑，觀賞日月星辰。在鄉間，她要有意識地去體驗時間的輪轉﹐日夜的交替。她在等待時間一分一秒的逝去。

生命有多奧妙！人的生命就隨著這相連續，無間隙的一分一秒在長大﹑成熟﹑茁壯﹑衰老﹑死亡。這是生命﹐不必迴避﹐也沒法迴避。那麼何不淡淡地﹐幽幽地，細細地，體驗著生命﹐體驗著時光的流逝！

回到房中﹐她喝幾口涼水﹐吃點冰蘋果充當晚餐。一個人生活就是這麼的簡單方便。她飲的是自來水﹐她過的是與世不相聞問，不相往來的生活。

　　每天她都在享受著這份安寧﹐這份和祥謐靜。

她感到生命充實很多。她似乎體會到了「道」 。在大自然中﹐在一顆小草莖中﹐她看到了宇宙的生生不息，她看到了神的存在﹐祂無所不在﹐在一個小金甲蟲身上﹐在一枝野玫瑰花中，在數不盡的綠葉叢中，在成千成萬的葉子內〡〡它們乍看，似乎相似，但每片綠葉都是獨一無二。這是神跡。

即使人類，古今中外，多少人生生滅滅，每人都有一張臉，十隻手指， 但是世界上，沒有同樣的一張臉，同樣的一個指紋，世上充滿數不盡，又都是獨一無二的生物及非生物。她體會到，只有神，才能創造出這樣的無邊無際的宇宙。

雖然她體會到許多生命的道理﹐雖然她的生命充實了許多，然而這一天﹐她有著一絲淡淡的愁緒。它悄悄地來了﹐鑽入她的心中。

兩個月來孤獨的生活﹐她體驗了不少﹐她卻突然又有著一點淡淡的惆悵。她開始思憶她的伴侶，她的小孩﹐她的學生﹐她的學校。

她第一次感到有些淡淡地寂寞。

　　鄉間雖好﹐雖美﹐可以清心滌意﹐然而那裡不是她的家，她是屬於另一個世界。

在那紛紛擾擾的世界裡﹐她有著一份責任和義務。她也有著好多的繫絆。它們像重擔似的緊緊的壓著她﹐絆繫著她。十幾年來﹐她似乎一心想擺脫掉它﹐但在她孤獨的過了兩個月的鄉間生活後﹐她突然對那些她想擺脫的大大小小的重擔，有著一種思念，一種甘之若飴的思念。

她遽然懷念，她所曾經要逃避的忙碌生活。

她從來沒有這麼的思念過她的家。她懷念她的過往的生活，雖然，它們有著許多困擾，它們使她厭煩過。她現在卻樂意重新再擔當起那個重包袱。

鄉間儘管多美，它不是她的歸宿。

她想，清閒的過一兩個月，是種調劑和享受。清閒的過一輩子，沒有具體的使命，沒有具體的目標，只整天看日出，日落，太單調，太無聊，她沒法忍受。

兩個月孤獨的鄉間生活，使她的內心陷入一個空空的洞。令她掀起一絲淡淡的愁。

這時她有著要重返她的那個老窩的意願和衝動。

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人性的羈絆？人性的枷鎖？

這絲淡淡的愁，是她遠離了她所習慣的生活，遠離了她的責任、使命、和她的各種擔子。它們對她來說，那是她的生活，它們跟她息息相關，它們屬於她，是她生命重要中重要的一環子。

一絲淡淡的愁，促使她要遠離她的那些煩擾的生活，把她帶到離群索居的鄉間。

一絲淡淡的愁，使得她，迫不及待的，要從寂寞空洞的鄉間生活，再返回到，屬於她的，帶著困擾、重擔、和喜悅的，她所來自的地方。12/06/199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