非常遺憾，很對不起 虞和芳
王雄從倫敦到德國來，他想找個事，暑假打工，賺點錢，但他不會說德文。
他同寢室的李杰說：「沒關係，我介紹我的職位給你，你用不著會說德文，保管你能勝任此職。」
「有這麼回事？」王雄詑異的問。
「當然有，我騙你做什麼。這是我的經驗。這也是我學會德文的竅門。我現在德文已說的差不多了，可以去當跑堂，正好讓你來頂我目前的位置。」
「它是什麼工作？」王雄問。
「這是在一家百貨公司，顧客服務站的工作。」
「在顧客服務站做事？那不會說德文怎行？」
「妙就妙在這裡。」李杰得意洋洋的說著他的經驗：「大凡顧客買了一樣東西回去，發覺它的品質不對，或是有些不中意處，他們就會來抱怨申訴，要求換新或賠償。他們來時，多半是怒氣沖沖向你抱怨一大堆話，你只要心平氣和的重覆他們話中的最後幾個字，然後將他們的付款單上蓋個章，笑笑地跟他們說：『非常遺憾，很對不起。』顧客即能調換他們的貨品，會很滿意的離開。」
「這樣能行得通？」王雄還半信半疑的問。
「當然行得通。這工作德國人幹不下去，他們不能忍受顧客的漫罵不滿。我們身為外國人，反正不懂他們罵些什麼，他們再怎麼罵怎麼不滿，都當它為耳邊風，不關我事。你學著重覆他們所說的一兩個字，有時加重語氣，重覆兩次，他們就心滿意足，不再多找麻煩，等蓋完章，說上那句道歉的話，這就大功告成。你只需這麼照做不誤，保證沒錯。」李杰淘淘不絕的說。
「要是像你所說那麼簡單的話，我倒可以去試試。」王雄有點心動了。
次日李杰介紹王雄代理他的職位。
李杰臨離開前又再叮嚀王雄一遍：
「只有多重覆對方最後那句話，等蓋好章，笑笑地說：非常遺憾，很對不起。這就是工作竅門。它是關鍵，你得千萬牢記。」
「好，知道了。」王雄很有把握的笑著回答。
***
李杰剛走，即有人敲門，問著：
「我可以進來？」
「可以進來。」王雄回答著。
門開了，進來一位六十多歲的德國婦人。她見是一位東方男子，在服務部門鎮守，頗為意外的問：
「你懂德文？」
「懂德文。」王雄咬定了她的字說。
「我沒走錯，這裡是顧客服務台？」
「顧客服務台。」王雄照著李杰的吩咐，重覆著最後幾個字。
「那就對了，」說時那婦人從手提袋中拿出一件內衣說：
「昨天匆忙中，我買了內衣，但它太大了。」
「太大了。」王雄鎮定的重覆最後幾個字。
「是的，我回家才發現，在買時，我因匆忙，內衣上的９號號碼，我從上面看成６號，就買下來拿回家。到家一看，才知弄錯了。」
「弄錯了。」
「我知道，通常內衣褲是不能對換的。」那位女士怯生生的說。
「不能對換的。」王雄捉住那最後幾字說。
「可是我不曾試穿過它，我只是把號碼看錯了。」她的聲音變的更低更膽怯的在解說。
「號碼看錯了。」王雄依樣劃葫蘆的說。
「是的， 9和6多相似，尤其我倒著看，９就是６，這個過錯，並不能全怪我，因而我特地來聲明，我根本沒穿過它，請求調換。」
「請求調換。」王雄捉緊了後面四字重覆。
「是的，我根本不曾試穿過它，它仍跟新的一樣，我想這樣對換，是沒有問題的。」
「是沒有問題的。」王雄說。
「那太好了。」那位女士焦急的情態安定了下來，把付款單交給了他。
這時那位女士見調換內衣沒有問題，她即一反方才怯生生的態度說：「你很和善，謝謝你。」
「 謝謝你。」
「你不用謝我，是我該謝你。」她說。
王雄在上面蓋了一個章，同時說：非常遺憾，很對不起。
「是我惹了你不少麻煩，很對不起。」那女士很滿意的收回已蓋好章的收據，重覆王雄的話後要告辭。
王雄不瞭解為什麼那位女士說很對不起，但他心裡想，禮多人不怪，還是回了一句：「非常遺憾，很對不起。」
那女士雖然不懂為什麼王雄對她那麼客氣，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和善的人，她對王雄很友善的笑著說：
「你們東方人太好了，再見。」
「再見。」王雄看見那女士滿意的笑容後，心想大功告成，不覺鬆了一口氣。
***
那位女士前腳踏出後沒多久，隨即來了一位彪形大漢。他手上拿著一盒大紙箱，將它往桌上一放，他預計會遭到阻礙，就先下手為強，大聲的嚷著：
「你看，這是我昨天買的十二個酒杯。」
「十二個酒杯。」王雄見來勢不妙，鎮定的重覆著。
「到家打開一看，六個居然是破了。」
「六個居然是破了。」王雄捉緊了後面幾個字重覆，模擬著對方的發音。
「可不是，有六個杯子是壞了。」對方重覆一遍。
「是壞了。」王雄也說。
「在這十二個杯子內，居然有一半是破的杯子，這樣魚目混珠，太不像話。」
「太不像話。」王雄捉住了末尾的字說。
對方見王雄跟他同一見解，非常開心。
這時那位大漢不那麼凶野了，因王雄的態度和善，似乎跟他同一立場，他拍拍王雄的肩說：
「你瞧，這種原裝貨卻是爛貨。我卻深信百貨公司的信譽，沒加審查，即拿回了家，才發現有半數是破的，以致害得我又得再跑一趟來調換。」
「再跑一趟來調換。」王雄附和著。
「可不是，」那人說：「我家住在二十公里之外，今天為了那幾個破杯子，又得再來一趟，真不方便。」
「真不方便。」王雄說時帶著同情的神色，雖然他根本不知是怎麼一回事。他想，做出同情的臉色不會錯的。
果然那人看了王雄的表情，更認為王雄跟他站在同一立場，他即說：
「難得你還能体諒著顧客的處境。今日的商人現實得很，只重金錢。」
「只重金錢。」王雄捉住這幾個字說。
「不錯，就是這樣，今日的商人現實得很，只重金錢。」那人也重覆著這話，似乎這種重覆的話語，是能互相感染。
王雄不知該說什麼，幸好那人又繼續說下去：
「難得你們亞洲人還有著人與人之間的情感， 不像歐洲只重物質金錢，現實得很。」
「現實得很。」王雄附和著說，更模倣對方搖搖頭。
「這裡的人，沒人有耐心，聽別人的抱怨，也沒人肯信對方之言，真是世風日下。」
「真是世風日下。」王雄亦說。
對方見王雄沒有抗議換貨之情，不禁贊美著：
「你們東方人忠厚，你是日本人？」
「日本人。」王雄很快的照樣重覆，說完後，他似乎發覺他說錯了話，對方可能以為他是日本人，他只顧重覆對方的話，未加思索，但他若要糾正過來，更是麻煩，他也就將錯就錯。
對方見他猜對了，更加開心的說：「我喜歡東方文化，它們跟西方的大大相異。」
「大大相異。」王雄說。
「在德國，人與人之間，常為一點小事就相起衝突。」
「起衝突。」
對方見王雄能跟他侃侃而談，更加得意的繼續讚美東方人。
「我欣賞東方文明，在東方，人與人之間，禮相往來，和氣得很，尤其日本人，他們之間客氣的相互低頭低身對待。在東方，人與人之間能互相体讓，不生衝突。」
「不生衝突。」王雄趕緊抓住這個字。
「你看我說的對不對，日本人榮譽感高，工作勤勞。」
王雄更覺察出來，對方的確把他當為日本人，但他不便解釋他是中國人，這太複雜。他雖然不喜歡日本人，但將錯就錯，他依然照著李杰的交待，重覆著最後的字句：
「工作勤勞。」
「我羡慕東方的文明，東方人對人謙和，就跟你一樣，不加計較。」
「不加計較。」王雄說。
「可不是，要是德國人在這服務台的位置，一定會怪我，說是我自己打破的玻璃杯，而不肯賠償。」
「不肯賠償。」王雄不知對方說什麼，照樣重覆。
「不肯賠償的是我們德國人，但你們東方人，不斤斤計較，肯認鍇。」
「肯認錯。」王雄說。
「這就對了。」大漢欣喜的大聲說。
「這就對了。」王雄亦重覆這字。
王雄的這句肯定語，使那大漢非常滿意，他拿出了付款的單子，交給王雄。王雄毫無猶疑的在上面蓋了個章，並說：非常遺憾，很對不起。
那德國佬看到王雄沒加盤問刁難的就蓋了准于更調貨品的章，非常高興的又拍著王雄的肩說：
「你是我的好朋友。」
「好朋友， 好朋友。」王雄將最後一句話重覆兩遍，然後很和氣的將那蓋了章的收據交給對方，又重覆說一遍：
「非常遺憾，很對不起。」
「你們東方人很有禮貌，再見。」
「再見。」
王雄說時，對方很滿意的離開了服務台。
王雄見李杰的話一點也不錯，果然顧客來時，不是面帶愁容，就是怒氣沖天，但經過他的一番重覆一句的最後幾個字，顧客都是轉憂為喜，轉怒為樂，尤其當他在收据上蓋了章，交給對方時說：「非常遺憾，很對不起」時，對方都是滿面春風，笑容可掬。
王雄為此漸漸地加強了信心，覺得這個工作真不錯，他不通德文，卻能應付自如。
***
沒過一會門又開了，進來了一位五十多歲，胖胖的中年人。他臉上冒火，手上拿著一張收据，在王雄的眼前一幌，氣沖沖的向王雄興師問罪：
「你怎麼給方才的顧客蓋了章？那人昨天買了一盒杯子，他在路上搬運時，整箱掉在地上，打破了六隻，卻反過來責怪我們的貨不對。這算什麼？要是買杯子，買主有責，買主自己得先查檢看貨，若是箱子內的杯子有壞損，可立即換妥。若是他沒事先查清楚，事後打破了再來理論，我們公司一概不管。杯子誰都有可能隨時
打破。因而在賣瓷器玻璃杯那，都註明清楚：接貨後，破損一概不受理。而你卻不分青紅皂白，在對方的購物單上，蓋了准許換貨的章。你真是混頭混腦。」
那人淘淘不絕，一口氣的罵個不休，王雄不知到底是什麼事不對勁，以為又是一位不滿的顧客，因而他重覆著，最後幾個字：
「你真是混頭混腦。」
「怎麼，你不給我解釋清楚，還反說我混頭混腦，真是豈有此理。」那人凶巴巴的說著王雄。
「真是豈有此理。」王雄亦說。
「你知道，我是誰？我是你主管。」
「我是你主管。」王雄照著前法重覆對方的句子。
「你說什麼？」那主管更生氣的質問王雄。
「你說什麼？」王雄照樣重覆不誤。
「我是你的上司」對方又抬出他的身份。
「我是你的上司。」王雄照樣重覆。
對方真是氣得火冒三丈的大罵：「你這無知的外國人，糊裡糊塗的給顧客蓋了章，讓顧客有了調換破物的准許，它完全違規，你不認帳，還跟我反嘴，你太不像話。」
「你太不像話。」王雄捉住這五個字重覆。
那主管一聽，更是氣的吹鬍子瞪眼，對王雄吼著：
「告訴你，你被開除。」
「你被開除。」王雄不慌不忙的說。
「你這傢伙真沒理，不知天高地厚，我是你的上司，你不能開除我，只有我能開除你。」
對方狠狠的說完後，將他的名片往桌上一丟，要讓王雄看清他的來歷。但他太使勁的丟它，它正好在桌上翻了個面。
王雄不知那人為什麼那麼的憤怒，扔給他一張白紙片，他居然將那張白的紙片拿過去，也蓋了章，心裡想著，這樣對方總該滿意了。
「這簡直是亂的天翻地覆。」主管被王雄的舉動，弄的莫明其妙，氣沖沖的轉身要走出服務台的門。
這時王雄在後面對他喊著：「非常遺憾，很對不起。」
這句話剛說出，門外走進來了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。她是人事組組長。原來在主管大憤怒，跟王雄大吵時，已有人告到人事組長那，她即立刻趕來。
她看到這場爭執，設法攔住主管，叫他不要動怒：「我聽到，王雄已大聲向你道歉了，他已表示了非常遺憾，很對不起，那麼請你息怒好了。」
「請你息怒好了。」王雄立即和著她的話說。
「他是新來的外國人，不熟我們公司的情況。」她為王雄解釋。
「不熟我們公司的情況。」王雄唯一能做的，仍是重覆她的字句。
這時李杰剛好來到，他要看看王雄工作處事的情況如何，不料卻正值大家的一場窘境僵局，王雄正遭開除之災。
李杰問明真相，解釋著王雄不懂德文之事，以及他教導王雄對應顧客之道：重覆顧客最後的字句，以及蓋章時說：非常遺憾，很對不起，那句話。
主任和人事組長聆聽之下，才真相大白，破怒為笑。
在人事組長的調庭下，把王雄調到擺置貨物部門，那裡不需應對顧客，不必說德文。以王雄大學生的資歷，能應付自如。
人事組長陪他到地窖看完貨，並在李杰翻譯下指導交待了王雄的工作後，她很幽默的對王雄說：
「非常遺憾，很對不起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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